第一捧麥 我遇到了鐵生。

邱府的一天從管家爺一聲吆喝中蘇醒。伴隨著那聲“小姐回來了”,長長的尾音就像火車頭阻塞在鐵軌上的聲音,將整座邱宅逼出幾分難得的生機。

各房女眷傾巢出動,相擁著往前廳趕。小姐回來了,丫鬟扶著門框,汗水淌在臉上,亮瑩瑩地訴說邱宅的新生。

大太太如芸坐在端中,一席倒大袖旗袍,高髻挽著幾片鎏金扁方,抻著脖子向門外張望。不一會兒,其餘各房一一落座,目光統一彙到門口那一抹清亮的身影上——

一群女使僕從眾星捧月地擁簇著一個年輕女人,走進房中,向滿屋子高坐的女人略行了行禮。

“婉凝回來了。”二太太鳳霞搶先迎上前去,託著她的手,眉開眼笑:“早先聽說你要回來,不想在同學家待這麼久,咱夫人等呀盼呀,做夢都喊你名字呢。”

堂中眾人鬨笑一團。卻聽那名被喚作婉凝的女孩說:“本來是說要回家的,無奈北平的大戲園子實在太好逛,光那茶客的開水點心就有十多種,什麼蜜篦子、牛舌餅、油麻火燒、螺絲轉、盤頭卷……每天吃一樣,吃上一個月都不帶重的……”

如芸臉上難得有喜色,“女大不中留,一點吃的就吊住腳脖子了。要我看早該給你找戶人家嫁出去,讓你以後想回都回不來。”

屋內笑聲更濃。婉凝放下手裡的藤條箱子,這時眾人才看見後頭還跟著好幾個木匣。如芸臉色一拉,輕斥道,怎麼敢讓小姐自己拎箱子,平時供你們吃供你們穿,就是讓你們省著力氣搞派頭的?

底下人立刻沒了聲,一片安靜裡,四太太溫靈笑了。她掂起那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撫了撫鬢邊一支粉牡丹,掐絲琺琅鐲子在陽光下閃著綠油油的光,像冰塊浮動在薄荷酒液裡,隨時能淌出來一樣。

她捂著帕說,“大姐姐怕是悶慣了。老爺不過是去湘西趕趟子,這才個把月不到,聽管馬棚的毛五講,至少要下月才回府呢。有的是日子給您耍威風……”

溫靈貌美,但往往話不過腦。一邊的鳳霞輕輕搡了她一把,昂頭沖婉凝道:“太久沒回家了,怕是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吧?趕緊上前給大家認個臉,也讓您母親好好看看,她寶貝女兒如今出落幾何了。”

婉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這是邱府長女自帶的底氣。作為邱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自小千嬌萬愛中長大,父親邱守成視她為眼珠,六歲不到便讓她同男子一起,入學堂念書——這在當時,儼然是一種前衛的壯舉。在同齡女孩下麥地拾穗、或學女工針織、湯水料理時,她已坐上開往英國的輪渡,接受工業時代的洗禮,三年學成歸來,少女意氣風發,不輸男子,也為死氣沉沉的邱宅帶來了新的活力。

“大媽二媽自然不用介紹了,”鳳霞充當起中間人,拉著婉凝的手,越過一張空椅,走到四太太溫靈面前。

“老三人呢?”

主位上的如芸稍稍不虞。

“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鳳霞說,“老爺在家時都叫不動,成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在逢年過節時露面,估計底下人也沒顧得上叫她。”

婉凝頷首笑笑,走到溫靈面前,乖乖行了個禮:“四媽還是那樣年輕漂亮,我一進這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溫靈客氣地回了一個笑,眼中倏而閃過一絲素日慣有的百無聊賴,這邱府來來去去,無所興致,即便多了一個年輕女人,也不過很快被殆盡新鮮,時間問題。

“由著她吧。”

大太太如芸面色一轉,“那六房呢?她也沒來?”

鳳霞身邊一個丫鬟說:“六太太說她舊傷發作,不大方便。”

“去請。”

見下面人一動不動,如芸猛地拍桌,“就算用拖,也得把她給我從床上拖下來!”

鳳霞趕忙給旁邊人使了個眼色,領頭的老媽子帶著幾個女僕丫鬟走出屋去,這邊又命人奉了新茶,屋內氣氛一下微妙起來。

婉凝捧著茶盞,想了想,起身道:“這次回來,我給大家帶了不少禮物。北平處處是黃金,比咱們關中可是好多了。”

她走上前,開啟那隻藤條箱子,將壓箱底的幾匹杭綢拿了出來,挑出一匹靛紫和朱紅的,走到四太太溫靈面前。

“這樣鮮豔的顏色,我看只有你能穿出它的貴氣。”

溫靈撫了撫面料,含情帶笑,“確實是寶貝,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這是給二媽的一對歐尼茄手錶,正統的洋人貨。二媽那麼疼屋裡兩個小的,我這個做姐姐的,當然也得當心肝寶貝疼。”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鳳霞笑吟吟地接過那兩塊流光溢彩的手錶,笑得合不攏嘴,“他們還那麼小,哪用得上這麼貴重的首飾。”

“不小了,立秋後學堂開學,手上戴著,也能看個時間。”

最後是如芸。

婉凝在箱子裡翻出一個小半身高的禮盒,讓兩個丫鬟左右捧著,自個兒解開那盒子上的紅絲絨禮帶。底下人忍不住探頭往裡瞄,見墊滿香寶花羅的盒子裡,躺著一樽金絲楠木雕刻成的蓮臺觀音。

一邊的鳳霞跟著鬆了口氣,傅如芸信佛,身為親女兒的邱婉凝親手奉上這佛像觀音,也算投其所好了。

眾人正要恭賀,院子裡飄近一道瘦長的影子。先感觸到的是那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廊前似有似無的涼風,那人蹣跚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