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讀書種子 國家的希望

縣衙之內, 諸事齊備,知縣陳鵬等著閱卷。

今天天還未亮,陳鵬就來到考場。他雖然上過殿試、中過進士, 甚至曾經有過面聖經歷的。區區一個縣試, 按理說不需緊張。但是, 這畢竟是他宦海生涯第一次主持科考, 而科考, 從來都是國之大事。

看到烏壓壓的人群,他又有些興奮。這個國家要有前途, 很大程度上依賴這些還沒有冒頭的讀書人。

他想到前段時間的一段經歷。因為風雪頗大, 哪怕已經到了休沐的日子, 知縣陳鵬依然帶著兩名長隨微服出訪, 探望民情。若有百姓遭災, 度日艱難, 他還會解開宦囊,略略資助。雖然於眾多貧苦的百姓而言是杯水車薪,但如此雪中送炭, 對他, 對百姓, 都算少許安慰。自然,也會有人譏諷他以小利買名, 可陳鵬並不在意這些, 只求良心上過得去。

到任半年後, 他終於在一名族叔的幫助下, 聘了三名師爺,一掌錢谷,一掌刑名, 餘下一個負責文書。三名師爺到位之後,他手頭的事務才算逐漸變得井井有條。另外,半年來,他作為一縣之主,恪盡職守、體恤民情,不僅積累了一些官威,也受到了不少百姓與下僚的擁戴。那些衙役和文書,再也不敢因為他年輕而有輕視之心。至於縣丞和主簿,在知道了他的背景之後,凡事都予以配合。縱然陳鵬的一些政見與他們的向左,他們也只是保留意見,並不同他爭執。

當然,陳鵬公事公辦的性格並不會讓早已是官場老油子的縣丞和主簿喜歡。就比如陳鵬在鑒湖邊上找了一群流民種植番薯,這種行為在他們看來就是胡鬧。什麼時候,流民能解百姓溫飽的難題了?亂翻幾畝田,流民便可以得到合法的身份?這更是笑話。可是,誰讓人家的座師是當今首輔呢?縣丞和主簿便靜看陳鵬折騰。若有功勞,自然少不得他們一些。若是出了差池,自然是知縣頂鍋,畢竟他們都已經在案牘中明確表明並不贊同知縣的行為。不過他們盼望的還是陳知縣盡快高升,他們雖然因為功名的原因做不了知縣,但再來一位新知縣後,或許更能體恤他們這些常年“兢兢業業”指望縣衙養活一大家子人的“廉吏”。

對於號稱自己左膀右臂的縣丞和主簿,陳鵬並沒有存在過高的期望,只要他們不給自己添亂掣肘就行。至於有人私下裡稱他為“番薯縣令”,以及縣丞和主簿私下裡叫地方裡正和衙役盯緊鑒湖邊上的流民,陳鵬得知後也並不覺得如何,反倒是覺得正常。在最開始,他有了這個大膽的想法後,行文報到府衙,直接被駁了回來。幸好恩師的複信讓他多了一些底氣。不過,他並沒有立即挾恩師的認同再度上報,畢竟知府的顏面他是要維護的。為此,他親自到了府城,向汪知府稟告了事情的原委,重點闡述了自己最初的方案中存在的漏洞以及打算接下來如何修正。

此時,汪知府已經收到了張居正一位幕僚的信,知道了首輔的心意。對於陳知縣的計劃,他雖然覺得有點不合常規,對其結果也並不看好,但並不妨礙他看在首輔的面子上予以支援。和多數人一樣,他不覺得流民可以解決什麼問題,他們不添亂就是好事了。不過對於陳鵬主動上門之後的言行,他還是很滿意的,便囑咐陳鵬安穩為先,不要著急出成績。陳鵬自然唯唯。

除此之外,另一件讓陳鵬心情舒暢的是家族對他的支援力度大增。人財物各方面,都開始有人替他打理。也正是因為這些,他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得安穩。至於今後他能為家族做什麼,幾乎不用他考慮。他只需要將官做得越來越大,家族那邊自然會得到想要的東西。而且,家族中的幾位長輩,包括他排行第二的父親,都算是有些眼界的人,不會為了眼前的一些利益影響他的官聲。他的家族,還是深諳低調之道的。

正是帶著這些情緒,縱然迎風踏雪,靴子也被冰水侵濕,但是陳鵬的心情卻好。剛剛他在鑒湖岸邊的新村檢視了百姓的生活,還和鑒湖社學的曾夫子聊了一盞茶的時間。自然,他也看到了番薯的好處。如此隆冬時節,番薯的儲存卻好,足以讓人們充饑。有了這些番薯,明春的開播就可以大展拳腳。他和新村林大海等人商議了一番,甚至覺得單單靠這些流民已經不夠,還需要招募周邊的村民加入到明春的耕種之中。

忙完這些,陳鵬才想到肖平便住在鑒湖不遠的文峰村。他便帶著兩個長隨來到這裡。一路上,對於鑒湖和文峰山的美景,他贊嘆不絕。進村之後,他沒有讓長隨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名長隨尋了個老者問了問,他們很輕松地找到了肖平家。

陳鵬看到,半新的大門上貼了對聯:“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陳楓沉吟了一下,評點道:“雖然不合對聯的章法,但頗有意趣。這字也不錯,應該是肖平所書。只是不知道聯中之句是何人所擬。”

隨即,陳鵬聽到了院內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

陳鵬聽了片刻,自言自語道:“是《資治通鑒》中的句子。”

敲門之後,是阿豐把門推開的。阿豐見過陳鵬幾次,趕忙躬身領他進去。

在廊下苦讀的肖平見陳鵬進來,趕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禮。

陳鵬待他起身,問:“縣試在即,你為何在此讀《資治通鑒》,而不是四書五經?”

肖平道:“四書五經,小子每日勤學不輟。不過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小子願意踐行之。”

看到肖平以《中庸》裡“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來應對,陳鵬不由笑了,便問:“博學可不單單是多讀幾本書,那不算涉獵,而是要讀明白。我且問你,你剛剛讀的《資治通鑒》中的這一段,可有什麼想法?”

肖平剛剛所誦,乃是商鞅變法開始之初,遭到了秦國大部分人的反對,他對秦孝公說的一番話中的一部分。聽了陳鵬的問題,肖平略作沉吟,便答道:“小子認為,無論是士大夫還是普通百姓,其行為往往是在追求本身所得,做事的動機也常常是為了獲取報酬。為此,治國者應當善於以考核監督來獎勵先進,鞭策後進。商鞅這番話中將普通人的定位於‘不可慮始’‘安於故俗’,實際上就是將國內的人視作有所求之人。正因如此,商鞅在隨後的變法中將秦國原有的爵制加以改造,重新制定爵位獲取、升降、繼承等原則。以‘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作為賞爵的唯一根據。在戰場上英勇殺敵者,不管其出身是貴族、士人還是農民,都可根據斬首的數量賜予爵位。戰敗者,則要削奪爵級。如此一來,既激勵了戰士,提升了士氣,迅速建立了一支強大的軍隊,又打擊了舊的宗法貴族勢力,從國家制度上為庶民開啟通往爵位之大門,為變法強國鋪平了道路。”

肖平所述這番話,乃是他之前與曾芸芸交流時所得。至於曾芸芸,則純粹是因為張居正在進行變法,她不由自主將其與商鞅聯系起來。她與肖平交流這些,也是因為變法是接下來一段時間在官場中無法迴避的一個問題,哪怕是普通百姓都會與變法發生聯系。

肖平說完之後,陳鵬沉默了一會,隨即道:“好好讀書,縣試時我會取你!”說完,並未多盤桓,便帶人離開了。

肖平沒想到陳鵬來得突然,去也匆匆,卻也只覺得他是臨時想起了某件公務,不得不離開。

那一邊,陳鵬帶著長隨走了一段路,來到了無人的路口站住,對著沃野裡尚未融化的冰雪,對一名長隨道:“陳鐵、陳銅,你們來評評剛剛肖平說的那番話。”

這兩名長隨都是家族送來的。之前一直跟隨陳鵬的父親,算是家生子。他們的父親是伺候陳鵬祖父的僕人。在明朝,早已沒有奴隸的說法,但是大門大戶還是有一些常年依附的群體。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命運早已緊緊相連在一起。所以,對於陳鐵和陳銅,陳鵬並沒有什麼避諱。

年齡稍長的陳鐵道:“少爺,小的讀書不多,不過卻覺得他說的在理。人活在這世上,都有所求。如果沒有利益,無論幹什麼,都不會賣力氣。”

陳銅也點點頭,道:“確實如此,少爺。就像我們在鑒湖新村看的那些流民。若非您親口告訴我們,我們是無論如何都猜不出他們之前的身份的。在別的地方,我也見過流民。個別地方,官府也會給他們一些田地耕種。可是他們卻不肯賣力,哪裡和這裡的流民一般。我就想了,為什麼這裡的流民會如此順從少爺您的教化。我覺得,就是利益大。不僅僅能夠吃飽,而且孩子還有書讀,能夠體面做人。人活在這個世上,誰不想體面一些,風風光光呢?”

陳鵬點了點頭,卻忍不住對著陰沉沉的天空悵問:“恩師,如此簡單的道理,連我的僕役都明白。可是您的變法,觸動了那麼多人的利益,真的能成功嗎?百姓固然擁護您,可是有人層層掣肘,最後百姓未必能得到多少實惠。到時候,您還能有退路嗎?”

陳鵬嘆息了一陣,卻知道自己的憂慮並沒有什麼用處。他覺得,自己只有盡快做出點成績,才可能為恩師分擔絲毫。三個人繼續上路,到了鎮上,陳鵬便可以坐轎回縣衙了。凜冽的風中,他又回到看了看之前到過的那個屋舍,似乎還能聽到院內傳來的讀書聲。

陳鵬的臉上不由又浮現出笑意。不管如何,有這些讀書種子在,這個國家終歸還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