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小秦淮 商女何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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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小秦淮 商女何其無辜
肖平和肖近的談話, 曾芸芸略略聽到一些,卻不甚清晰。眼前的肖平和肖近,雖然是堂兄弟, 但對待感情卻大相徑庭。不過, 多數女子都是喜歡痴情的男子。鐘情於一個人, 便矢志不渝, 想一想就讓人覺得暖心。
曾芸芸不禁想到了湯顯祖未來會寫就的《牡丹亭》中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 死而不可複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想到此, 她忍不住靠近了肖平。肖平似乎也心有靈犀, 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
愛麗娜並不曾察覺曾芸芸情緒的變化, 她指著“小秦淮”裡的一艘艘燈火璀璨的畫舫, 問肖近:“肖公子,這些畫舫,是專門做你們讀書人的生意嗎?”
肖近道:“差不多。在我們大明, 讀書人最金貴。做讀書人的聲音, 穩賺不賠。”
曾芸芸站在江邊, 也是饒有興趣打量著來來往往的這些讀書人,包括肖平、沈有容和肖近, 甚至還審視著自己。
歷來, 讀書人都是極其聰明的。很多人說讀書人迂腐, 但他們所謂的迂腐往往是某種環境下做出的最好的選擇。無論身居朝堂還是遠在江湖, 讀書人都能夠收獲自己想要的名或利。在一些拔尖讀書人的運作下,名利還可以相互轉換、共同提升,最終成就自己。
歷朝歷代, 有真正的隱士嗎?
看似歷朝歷代都不缺隱士。他們清高孤介、潔身自好,消極且樂觀,曠達又偏執。然而,這些隱士之所以退隱於江湖,往往都帶著政治色彩。孟子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古代的文人,多是得意時入仕,失意時歸隱。最初的伯夷和叔齊是因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到了唐朝,隱士們則聰明瞭許多,找到了終南捷徑,連李白也為之效仿。
與假隱士相比,似乎也有真隱士。陶淵明因為不願為五鬥米折腰而隱居,開創了田園詩派,號稱“千古隱逸詩人”。可是,陶淵明並沒有忘掉官場,他還經常在詩文中影射官場的黑暗。若是換一個適合他的朝代,縱然不讓他去做官,他也會生出羨魚之情。就像荷蓧丈人那樣,縱然認真地勞作,可依然在默默專注著時局。葛洪、戴逵皆是如此。他們雖然悠遊林下,可是對自己的名聲依然羽毛一般看重。他們並非純粹的隱士。
只有那些默默無聞、老死於山林中的,才是真的隱士。可是這樣的人並不為世人所知曉,他們也無所謂是否被看作隱士。一旦到了這個層面,他們和山野中百姓就無異了。
曾芸芸想到了魏晉時期,人們的生命意識真正覺醒。察歲月易逝、生死無常,讓人生出悲涼之感。前幾日她翻閱《古詩十九首》,不難看出人們的迷惘和苦悶。當學問、功業、名聲都不可靠,個人的價值才真正被重視。突然感覺“空空如也”的人們自發地到自然中追問和探索,暢遊山水、沉溺書畫,表達對人生的深切眷戀。也只有從皓首窮經、按部就班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人才真正能夠認識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從而生出對宇宙、人生的直觀體驗。可惜的是,當隋朝實現大一統,當科舉統治了讀書人的思想,這種體悟又悄然隱去了。
另外,中國文人雖然經常描寫自然的山水、花草、魚蟲,但少有人仔細去感受自然中極其細微的變化。這正如國畫和西方油畫的區別一樣,中國人重寫意,西方人重寫實。這個世界上,是否有一個人為一棵樹的獨立而感慨呢?就如同對著這浩浩江水,是否有一個人關注著一葉浮萍或者一條魚的命運呢?
如今,在略顯寒酸的贛江之中,讀書人的聰明再度顯現出來。和斑駁陸離的河灘相比,一艘艘花船張燈結彩,形成強烈的反差。在這裡,天下興亡已經不再是一個話題,吃好、喝好、玩好,簡單的三個標準成為船上商家與來此的讀書人的共同要求。所有的商家都知道,讀書人的要求是最高的、花樣是最多的,但他們的銀子也是最好賺的。為此,商家想出了各種手段,把一艘艘船變成了銷金窟。
大概是被愛麗娜這輕輕一問觸動,肖近覺得自己又得到重視了,他甚至認為愛麗娜這一問,其實是在安慰他。他意氣風發地道:“走,我們上船,今晚不醉不歸!”
肖平登上船,便聽到了船上各種呼喊聲。眼前的這些讀書人,哪一個不是以謙謙君子自詡?可是這一刻,他們換了人一般地放浪形骸。在這種時候,爽朗和放浪已經沒有界限了。縱然是相熟的人見了面,也是相視一笑,彼此心領神會。
曾芸芸看了此景,也是暗嘆,不由想起讀過的《琵琶行》中的詩句:“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肖近的家境一般,自小生活在村子裡,算不上很有見識,但是到了府城尤其是當了詩經社社長之後,他對這一套很快熟悉了。眼前的這艘船,他顯然來過,所以熟門熟路徑直帶領大家去了包廂。
包廂裡,詩經社的一眾人正鬧著。相比其他各社,詩經社的人並不多,除了個別有事的之外,其餘的全來了。看到肖近進來,大家便一同起鬨,說要罰酒。肖近倒是幹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看到眾人聚齊,尤其是郡主愛麗娜現身,便有人存心賣弄,問道:“眾位同窗可知‘老鴇’一詞由來?”
當即有人答道:“可與《詩經》有關?”
看到那人點頭,眾人蹙眉思考。肖近哪裡背得出《詩經》,心中焦急,面上卻帶著淡淡的笑看著大家,一副我為社長,當將此出風頭機會留予眾人的表情。
愛麗娜不知眾人何意,去問曾芸芸。曾芸芸不便多說,便道:“這是讀書人相互考校。”
汪可直率先道:“《詩經·唐風·鴇羽》有雲‘肅肅鴇羽,集於苞栩。’‘肅肅鴇翼,集於苞棘。’‘肅肅鴇行,集於苞桑。’此詩借鴇鳥來隱喻生民之悽苦。鴇鳥有蹼卻無後趾,生性只能浮水與奔走,不能抓握樹枝以棲息。”
肖近立即道:“汪兄大才。”
詩經社的韓奇髭須愈濃,他一邊揪著鬍子,一邊問:“如此可見,鴇鳥辛勞。莫非因老鴇生於煙花柳巷,豆蔻年華起便娛色於眾人,年老色衰後依然深耕於士大夫之間?”
叫張聲的讀書人,雖然年幼體瘦,卻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他續道:“《說文解字》有言:“鴇,鳥也。肉出尺胾。鴇鳥肉味鮮美,此地亦如此。”說完,他不由大笑,頗有因妙解而自得之意。
藍亮微微皺眉,道:“‘老鴇’豈是如此而來?《情經》雲:‘鴇乃覺,從傍人教。割生羊取血灌張,張活,次及程,則無療矣。蓋毒性下墮。’《海音詩》雲:‘臺妓不堪鴇母之苦,常速嫁;鴇母但圖厚聘而已。所生之女,則樂而忘嫁,索聘亦廉。’”藍亮所引,極為生僻。曾芸芸想,此人所學駁雜,看來記憶力非常,倒是平哥哥勁敵。若是單以眼下的學識來論,此人還在平哥哥之上。
藍亮言罷,肖近終於找到機會,似唱似念:“正是:小娘愛的俏,老鴇愛的鈔,則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裡錢龍到。”
他所唱,乃是前朝關漢卿《杜蕊娘智賞金線池》中的句子。眾人聽罷,並不覺得粗俗,反而覺得十分切合此時的情境,便一起大笑起來。
詩經社眾人所談,雖然輕浮,可當時文化便是如此,曾芸芸所言聽了不舒服,卻也無可奈何。僅在《全唐詩》中,涉及煙花女子的詩篇就有兩千多首,而所收入的煙花女子自身的作品有二十餘人一百多首。僅僅是白居易,其描寫風月場景的詩多達二十餘首。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側,知道她應該不會爽快,輕嘆一聲,吟道:“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處用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
曾芸芸聽了,有些驚喜。一是驚喜於肖平涉獵廣泛,能記誦唐代名妓徐月英這首詩;二是此詩寫的便是此中女人的辛酸,肖平的情感傾向不問可知。在這是時代,尊重女性,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對讀書人來說,已屬難能可貴。
“這首詩,你從哪裡讀到的?”曾芸芸問。
“湯先生那裡有很多雜書。他允許我翻閱。在一本集子裡,我看到了這首詩,旁邊還有先生的幾句評語,不過看起來並非先生所寫:今之或工或商,或農或賈,或道或僧,皆足以自養,惟我儔塗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財。我思之,愧赧無限。逼於父母姊弟,莫得脫此。倘從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婦也。’死有埋骨之地。”肖平的記憶力越發好了。
曾芸芸聽了,道:“此乃北宋柳師尹筆下長發美妓王幼玉所言。類似的話南宋也有。紹興年間,全州司戶單符郎見官妓楊玉滿面淚痕,哭泣甚哀,惑而問之:‘汝今鮮衣美食,時為愛重,有何不足耶?’楊玉回答:‘妾為女子願為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啜寂飲水,亦是良婦。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緒!’”
肖平感慨道:“此語實乃徐月英詩意之白話註解。數百年來,人們總是嘲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商女何其無辜!”
曾芸芸情不自禁倚在了肖平的臂膀上,只是點點頭,卻不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