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撕扯。◎

二人在數日中互相裝模作樣, 彼此都心知肚明。現下狄從賀忽然將一切擺上臺面,容洛摩挲袖爐花紋的手指微微一頓。莞爾抬眼。

“如此本宮更不該相信於你。”不再惺惺作態的模樣上帶了點冷意。細長的兩道眉舒開,寬和的面目, 卻似乎只是一張花燈時的觀音面具。容洛鬆了鬆雙腿,手中的袖爐輕輕晃一晃,“內闈敵對明確,寶林既不屬於皇後,又不屬於母親與本宮——牆頭枯草,本宮可是怕得緊。”

話語莊肅。狄從賀卻好似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物, 嗤嗤一聲掩面笑出來。眼中暗色盈盈, 笑得自嘲又開懷。可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死氣。

容洛凝望著她。見她抬袖沾去眼角淚珠, 含著笑說道:“牆頭與否是另話。只是這份名單殿下著實要信。原玉家並非向氏家臣。是戚悠有心討好向氏女, 這才費力做了玉家的義女, 將玉家拉攏到向氏麾下,做了向氏助力。”她垂袖在旁。細軟的雙袖淩亂的滑過蒲席, “花名錄中人雖不是向氏女手中所有臣子。但其上每一人都與向氏、玉家同有來往。此次玉家一事向氏摘得幹淨,妾身不願想見——僅希圖殿下將此名錄交往謝家,逼陛下施壓向氏。”

字字帶著寒氣。容洛靜靜聽了片刻,招手讓宮婢替自己束發。何姑姑侍奉左右,領命上前,臨著掃了狄從賀一眼。眸中複雜。

狄從賀是皇後手中一柄極少出鞘的橫刀。她光亮而鋒利,每一次展示於人前, 必定沾染上許多人的性命。這十餘年她被皇後掌控,令人聞之畏怯。眾人眼中她對皇後尤其忠誠。可現在她卻在皇後敵對之女的眼前, 請容洛借謝家之力, 裁去向氏羽翼……

未免太過荒唐。

香爐紫煙嫋嫋升起。指尖微微撫過裙袂上細密的針腳。容洛斂目思索片刻, 傾唇揚聲:“寶林為皇後所用之事, 本宮始終都知。想來你聰明如斯,合該同樣。”木梳自發間一次次落下,簌簌的聲音與容洛嗓音相疊,沒有一絲情感,“亦是這般。本宮也未可知此事是否你與皇後的一計。畢竟皇後欲傷謝家之心路人皆知,本宮不可不疑心。”

重謝兩家在朝中勢力極大。其中謝家掌控文臣脈絡,朝中文臣如非中立與皇帝一方大臣,定然依附謝家與下屬世家,事事以謝家為先。皇帝勢力雖經過五年發展,漸漸壯大,到底如何比不上謝家百年世家來得根基深厚,一分也動搖不了謝家,因而也忌憚謝貴妃。對謝貴妃在後宮所行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

這般行徑自然要向淩竹無比眼紅。她比謝貴妃入太子府晚了一年,入府後因父家權勢不比謝貴妃,各處都矮謝貴妃一頭,還被謝貴妃搶走了主母管家的權利。而入宮之後,謝貴妃又得謝家榮耀撐腰,直接受封貴妃。許多嬪姬看此紛紛對謝貴妃溜須拍馬,令她一時失勢,險些掌宮權利也要被奪去。尤實不能不將貴妃恨之入骨。

而此心在容洛前世時便親眼得見。對皇後亦十分忌諱。

“殿下信或不信。妾身都不能做主。”靜默許久。狄從賀彷彿也理解容洛的猜忌。緩緩一笑,她伸手撐著蒲席站起,烏青色的衣衫單薄軟柔,兩頁披風抖落踝邊。“妾身允諾向氏女假意投誠,為的只是將這一封名錄交到殿下手中。其餘的,妾身也做到那地步了。”

容洛揚眼。翛然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模糊質問:“你替她做了什麼?”

狄從賀掩唇。風韻猶存的眉目間溢位一分真心笑意。虛睇容洛一息,她攏住披風,走進飄渺遊離的漫天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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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宮中心緒不寧。狄從賀卻是極其平靜。

步出宮門。狄從賀將絨帽罩上頭頂,在穿行的宮人中假作一個染了風寒的掌事宮女,腳步迅速地往受厘宮去。一時無異。直到她跨過第六道拱門時,揚眼撞上了在此地等候她許久的陳公公。

宦者約莫三十好幾的年歲。方圓臉,眉毛稀疏,細長的雙眼裡彷彿壇著一汪冰冷的黑水。路過的宮奴無一人不對他福禮。

是慈仁宮裡的近侍總管。

看見他。狄從賀格外鎮靜。

陳公公與狄從賀常有來往。彼此也熟稔,見著她的模樣,知她清楚自己的行徑已然暴露在皇後眼皮當中。也不再多說,手中拂塵一掃,半躬了腰,恭恭敬敬道了聲“娘娘請寶林”。便與左右一齊將她帶去了慈仁宮。

眼下卯時三刻。蒼穹才燃了點旭光的顏色。慈仁宮中諸人開始灑掃,見她入殿,一聲大氣不曾出,靜靜收了手裡的東西,一一退了出去。

向淩竹一向醒的極早。狄從賀站在堂下時,她正坐在上座,細細的品飲著一翁雪水烹出的顧渚紫筍。

斂了裙,狄從賀從善如流地在下方跪下,語調緩柔:“妾身給娘娘請安。”

光景一如這十數年來的每一日。

向淩竹抬眼,在她身上端量了許久。字句如從冰窖出:“本宮從未虧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