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殿的重重帷幕,在夜晚看上去並非那麼光鮮亮麗,掌燈的老宦官悽楚地跪在大殿前的燈臺上,臉上的皺紋訴說著數不盡的辛酸往事。玉柱上雕刻的游龍走鳳隨著燈光明滅而若隱若現,一陣風吹過,老宦官咳嗽了一聲,對著無盡黑暗的夜裡,無聲嘆氣。

往日裡應當持戟在此的期門武士都不知去了哪裡,近幾日的大殿尤其空曠,到了夜裡更是一片漆黑,讓人無端地想起這些年風雨飄搖的宮廷秘史。

那些東西,叫做恐怖。

嘉德殿,是每一代皇帝的寢宮,自光武帝伊始這裡已經換了十餘任。本當時金碧輝煌百官待詔,今日的嘉德殿,卻是不同。

昏暗地黃色燈火預知了不詳,老眼昏花的董太后守在榻邊,掌著一卷手巾擦拭著劉宏額頭豆大的汗水,小劉協在遠處的雕龍主柱後遠遠望著這邊,靈動的大眼睛裡滿滿噙著淚水,孩子知道的東西終歸太少,卻也知道發生不好的事情了。

比方說,他從未見過阿父身邊沒有外人的時候,而現在,除了榻下跪著磕頭的雄壯宦官大殿裡再無一人。

“陛下,奴沒能辦成……沒能,沒能使大將軍督戰涼州,請您責罰。”

蹇碩不住地叩頭,榻旁的董太后手覆在劉宏的臉蛋上,汗水不住地流下,昏花的眼也能看出劉宏臉上的蒼白。老太后看都沒看蹇碩一眼,若是平日裡,奴才做不好事情直接殺了便是,還活在這世上做什麼,可此時此刻,孤兒寡母只能依靠蹇碩了。

再忠的犬,逮不到兔子也是條笨狗!

“要不是你還有用,老身早殺了你!”嫌惡地瞪了蹇碩一眼,感覺到劉宏額頭傳來的震動,急忙俯身低頭輕聲問道:“兒啊,你說,要說什麼?娘聽著呢,聽著呢。”

劉宏的眼睛只能眯開一條線,眼神左右飄忽,嗓音暗啞難奈,“張讓……趙忠……張……”

“哪兩個老奴呢!皇帝找他們,那兩條該死的老狗去哪兒了?”

面對董太后的質問,蹇碩連抬頭看都不敢,又不敢不回答,只得低著頭小聲說道:“他們,他們在東宮……皇后那裡。”

劉宏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絕望至深,喉嚨中長出了一口氣,卻並未撥出多少。他知道,做皇帝、做人的最後時間到了,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王美人有,宋皇后有,朕也有。洪福齊天只是一句騙人的鬼話,沒有人能洪福齊天。只是時至今日,手都抬不起來了,親待了十餘年的張讓趙忠在這個時間,朕要撒手歸西的時間,去抱何家人的腿啦。

他終於知道什麼是奸妄小人。往事拂過心頭,那些嬉笑怒罵統統掩去,他看到數次死諫的劉陶,看到了握著一卷經書高聲朗誦的楊賜,循循善誘的老師死在司空的位置上,勉勵為之。死在獄中的張鈞,打入冷宮憂鬱而死的宋皇后……他就要去見那些人了,國家被他治理得越來越糟,百姓流離失所,盜匪橫行霸道,他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人呢?十常侍,奸妄小人之徒!

上天給了他無數次選擇的機會,他卻總是走上正道旁邊的岔路。

他想擊打,卻連手都抬不起來,他想責罵,可口都張不開了!他只能化作厲鬼糾纏著那些奸妄小人隨他一同下去走那一遭黃泉路了,死後,死後。

何進何進,還有何進,也得死,這個大將軍不尊朕,跟著那些士人同流合汙!同流合汙!

他曾以外他一直是掌天下權柄的皇帝,想殺誰就殺誰,想誰死誰就死,所以他左右制衡將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可現在沒有了,什麼都沒有啦!只有這副病入膏肓的皮囊,嚇不了人。他委屈,難過,追悔莫及。

眼角,流出了渾濁的淚水。

看著劉宏身子劇烈的顫動起來,不住地咳嗽,蹇碩急忙爬到榻側:“陛下,陛下您要保重龍體啊!”

宮殿角落的帷幕下傳來男童強壓著啜泣的聲音,劉協眼巴巴朝這邊兒看著,儘管他的武官老師總告訴他皇子要保有威儀,可他就是保不住威儀,他的父皇很難受。

小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亡,但他已經感到明顯的恐懼。

“皇兒,你要養好身子,娘就你這一個兒子,你要走了娘可怎麼活!”董太后終於忍不住了,伏在榻上老眼流出渾濁的淚水,她寧願兒子昏庸百年,也不願發奮一年就這麼去了,突然董太后猛地抬起頭來抽噎地說道:“還有娘那小孫兒,從小就沒了娘,要是你再不在了,你怎麼對得起他死去的娘啊!”

病來如山倒,連協兒為太子都立不得自己就這麼要撒手人寰了……小兒子才幾歲,就算登基了何家人隨便找個由頭就能廢了,若老天再給自己一旬時日,說什麼也要先宰了何進廢掉皇后,就算是第三次黨錮都在所不惜!

董太后說得對,小協兒那麼乖巧伶俐,做什麼都帶著一股子靈氣兒,登基之後一定會是一代明君……再不濟,也比自己強!

劉宏眼角不受控制地流著淚水,強打起精神歪著腦袋指著柱子邊滿面淚水的小劉協……緊盯著蹇碩。

帝王之心,哪裡會在乎什麼大兒子還是小兒子,別管皇子辯還是皇子協,那都是高祖皇帝的骨血,他在乎的是朝堂的局勢……大皇子的外戚力量太強,就算是死劉宏的不夠放心。

蹇碩驚恐地回頭,順著劉宏顫抖的手指便看到比他還驚恐的劉協,重重地俯首,磕得滿面鮮血,“奴知道,奴知道,陛下放心,奴就是舍了這條性命也要保小皇子登基!”

“放……馬……越!殺……何……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