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清了李塵身後的人,摘星塔下跪倒一片,一聲聲哭喊老祖。

躺在李塵背後的程千里伸了伸手,有氣無力地訓斥,“都閉嘴,老子還沒死呢!”

等眾人收了聲,程千里沖人群指了五六處,李塵心領神會,道:“各位,找個僻靜處,前輩有話要說與你們。”

吵了一夜的東阿城,終於安靜下來,街上只有幾個早點鋪子在忙忙碌碌,清晨的露珠掛在枝頭,等在程府後花園的李塵三人,身上的衣服都有了溼氣。

“殿下,昨夜來的真是崔家那位老祖嗎?”小七問道。

李塵點了點頭,沒有出聲,只是回想昨天一夜間發生的事情,恍惚已經過了許久。

屋子裡的門兒吱呀一聲開了,程立雪緩步走出來,衝李塵一禮,“殿下,老祖想見你。”

李塵沉默地走進屋子,越過跪在地上的幾個程氏族人,看著躺在那兒,昨日還一起對酒當歌的老人。

程千里的慘白麵色裡摻著一點異樣的紅暈,知道大限將至,他卻神色平靜,緩慢地,充滿某種希冀地看著李塵,“我在摘星塔瞧了幾百年聖朝盛世,昨天晚上你來的時候,我登高望遠,看了看東阿城到京都的五百里天地,只聽冥冥中有命書批文:龍起西南,大利東方。去吧,順著隕墨山這條路走下去,你就是當今世上的天命。”

這就是程千里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翌日。

程家上下的哭聲悲切,就在夜空裡傳得極遠。

戲文悽悽慘慘地在唱:山河故人,上千載恩怨;物是人非,各有萬句埋怨;再回首,再回首,百載兄弟情誼萬事皆休;只是滔滔流水千年依舊;人人登高望遠,各有愁緒壓心頭,卻只說:不回頭!不回頭!

某皇子瞧著滿庭的白綾,想起程千里昨夜講了一半往事的滿心遺憾,也不知道兩個活了上千年的老頭兒,究竟是什麼事情值得記恨對方數百年,嘆口氣道:“將來等我老了,也像他們氣性這麼大嗎?”

四五個時辰後。

李塵一行人,走出東阿城數十里,原本想著來到東阿城休整幾日,但是這件事一出,李塵再沒有心情繼續待下去。

兩輛馬車先行,後面綴著三個大箱子,這是程家感謝李塵揹負老祖出塔送的禮。

李塵等人走後,東阿城有快馬直奔京都,只帶去寥寥兩句:程千里摘星塔批文:九皇子李塵可開聖朝盛世。程千里,薨。

搖搖晃晃的馬車裡,李塵和一個老頭相對而坐。

昨夜李塵救下的不只是程千里一人,用程千里的話說:“姓崔的老傢伙也命不久矣,你記得將他帶回崔家,落葉歸根是人之常情,只是不要讓別人看見,否則程氏的族人,一定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這位當世罕見的大修行者,此時看著只是個面容清瘦的普通老人,他對李塵道:“你託程千里說出那番話,從此廟堂就多事了,如今聖朝的皇帝身強力壯,而且有開創盛世的雄心,下面一堆皇子也都各有勢力和計較,你曾經默默無聞倒好,現在有了程千里一句批文,聖朝會亂成什麼樣,想清楚了嗎?”

李塵卻說:“那番話不是我的主意。”

崔旭搖頭,“我瞭解程千里,哪怕他真的在摘星塔看見什麼,也絕不會在當下廟堂的局勢說出這番話。”

李塵回身掀開帷幔,瞧著遠處起伏的青山,見大雁成群地飛過去,見野獸追逐奔命,見廣闊大地草長鶯飛,其間有穿插的大河奔騰,他說:“前輩,我心在悠悠天下,意屬萬世太平,廟堂的三寸狹隘陰詭之地,豈能容得下我?”

一番話說得好似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說完他便大笑著躍出馬車,騎上一匹烈馬,當先飛奔而出。

崔旭看著仍在晃動的帷幔,只聽見外面李塵的一聲長嘯和烈馬嘶鳴,愣了半晌,自嘲似的笑笑,閉上眼睛,半躺在車裡,回想昨夜一戰,腦海裡彷彿又想起當年的一幕。

“兄弟結義,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大哥二哥,後面半句就不要再說了,你我兄妹三人,不管誰先死了,其他兩個人都得替他好好兒活著。”

“吶,聽著啊,出了這個鎮子,你們都得聽我的,你們雖然我的是大哥二哥,但是呢,你看你們衣服不會洗,飯也不會做,能遇到我真的是幸運。以後萬一在江湖上闖出來名氣呢,名號也得以我為首,就叫並蒂三劍客!”

一切場景歷歷在目,這些話好像剛剛還在耳邊,偏偏人的樣子已經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