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許小賀出現在鏡頭前的那一刻,別說現場和直播間觀眾,就連主持人何東也沒想到所謂的神秘嘉賓會是背後主創之一,同時也是靈魂人物——《大國重器》的總負責人,萬禾傳媒太子爺,小許總。

光是這個身份,就讓一直追節目的忠實觀眾們大跌眼鏡,又狠狠開始了期待。迄今為止,國內有哪一檔節目敢公然請“老闆出臺”?多大的噱頭!

許小賀露面後,後臺推流到最高。

直播間人數馬上蹭蹭往上漲。

毫不意外,他會是今晚的紅人。許小賀說:“第一次上節目,有點緊張,如果說錯了什麼,希望大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可千萬別揪我小尾巴,也千萬別去扒我的黑歷史,我這人禁不起扒,一扒底褲朝天,到時候大家都開始關注我的私事,就糟蹋這麼好的節目了。說實話,這節目是我回國後臨時接的,那會兒董事會都不看好我,就把誰都不要的燙手山芋給了我。要說籌備多年的重點策劃怎麼會是燙手山芋呢?還不是程逾白那廝太難搞,光為了請他當常駐嘉賓,我就好多天沒能睡個安穩覺,一瓢飲的門檻都快踏平了,那廝才勉勉強強答應來。說起來,那麼一個麻煩精,我怎麼就上趕著當了舔狗呢?”

許小賀一張嘴真假不辨,卻親和有力,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用處,炒熱直播間氣氛。

何東也笑:“是啊,一浮白大名在外,很難請呀,小許總剛回國荷包就吃緊了吧?”

“那可不,不僅荷包吃緊,我這才剛剛有點起色的人生都跟著他吃緊了。”

這話一出,直播間紛紛刷起近日復古柴窯爆炸一事,觀眾隨即明白了這期節目臨時換人的前因後果。

偶有幾個彈幕在誇許總風趣,人也長得帥,腿長腰細,名副其實的霸道總裁。

許小賀翹著腿,姿態閒適,確實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架勢。他說:“我相信不出兩個小時就會有營銷號開始寫小作文,說我是個二世祖,沒幹過什麼正經事。確實,我活到三十歲,能拿出來說道說道的事沒有一樣。起先說讓我上的時候,我心裡直打鼓,想著完蛋了,這得到了什麼地步才會連我最後一點價值都要壓榨?後來一個朋友說,反正我也沒什麼好霍霍的名聲,就當體驗人生了。不怕凡爾賽一回,我這輩子什麼體驗沒有經歷過?見過高山流水,歷過痛徹心扉,人世間共通的情感,在我這副軀殼裡不是沒有得到過迴響,頂著這個頭銜出現在這裡,我想一定是有什麼格外不同的體驗在吸引我。我仔細地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認,從接手《大國重器》後遇到的一系列事,的確是我這輩子非常特別的體驗。它有別於任何一種平庸的體驗,在景德鎮這座糟糕透了的城市,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熱與期許,我想,這大概是我出現在這裡的終極原因。”

當他的話音逐漸沉緩下來,他身上的光環彷彿也卸去了,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這個男人年輕英俊,身家不菲,在世俗眼裡是個啃老的混子,但他對這個世界並非沒有感受。

他說今晚訪談的主題是“實業”,實業是他長期以來在摸索和探尋的道路。這條道路,為完成他母親的遺願而開始,他將其視作為目標,一個一定要達成的目標。

想當然的,他的侵入帶有極強的功利心,看待陶瓷也沒什麼溫度。最初他以為實業是成立品牌,打造超級IP,把以“萬禾”為名的瓷業帝國做大做強。後來他發現,這是一個過於遙遠的綺夢,至少對當下的景德鎮而言非常困難。

為什麼呢?

“在前面幾期節目裡,我相信大家已經有了共識,景德鎮陶瓷雖是個大IP,但它沒有形成集中的工業基地,沒有叢集品牌,沒有完善的營銷和物流鏈,有的只是一大批零散的作坊,個人工作室和小範圍內有限影響的設計公司。我回國以後設想的所有美夢,放到現實來看都是泡沫。這個差距很大,大到我幾乎懷疑回國的初衷,有段時間我看著周遭跳樑小醜一個個上臺,就像在看一幕荒誕的戲劇,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景德鎮沒救了。”

許小賀沒什麼好怕的,什麼話都敢往明白了說,說得越明白,辱罵的聲音越大,深藏於骨子裡的劣根性越能暴露,那一定是流血的瘡口,可如果不去剮除腐肉,只會愈發腐爛。

他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不單觀察到了以上這些社會成因,還發現了一個現象——景德鎮之所以沒救,是因為這裡的人沒救了。

“趕不上西方的工業程序,也比不過沿海城市的商業貿易,景德鎮的短板暴露無遺,一大幫從業者還不自知,整天做著復辟十大瓷廠的春秋大夢,想著走捷徑抄襲、模仿,跟風賺快錢,倒賣假貨,低進高出。雞缸杯火了,滿世界都是雞缸杯。今年流行棋盤格,就一窩蜂做棋盤格,當年流行瓷風鈴,所有廠子都做瓷風鈴,滿大街的商鋪都能聽到下等瓷碰撞的聲音,我想問問各位,真的覺得那聲音好聽嗎?”

許小賀的諷刺讓人不適。

他問何東,問導演,問現場觀眾,難道他們從身邊的人和事裡看不到這一現象嗎?這一困頓的現狀,還不夠困頓嗎?

許小賀再次譏諷道:“流血的人哪有時間當看官?要麼血口子還不夠大,要麼這裡,”他戳著心臟的位置,冷冷道,“早就麻木了。”

他不避諱把血淋淋的現狀拿出來講,直接以復古柴窯舉例算了筆賬,租一個窯位要多少錢,不同的窯位不同的價格,滿窯一次從坯戶身上能賺多少錢,倘若不能滿窯,又能賺多少錢。柴窯的成品率非常低,大多數情況下是不可能滿窯的,時間上也湊不齊。那麼燒一次窯,撇除從木材到滿窯、開窯等人力成本,加上定期的維護和攣窯耗費之後,還能賺多少?答案是十個裡頭有一兩個賺都算中了彩票,絕大多數都是賠錢生意。

既然賠錢,為什麼還要做仿古柴窯?

許小賀不講人心,只講得失,講利益,虧本的生意為什麼要做?因為心裡有火。

每一年有多少柴窯廠子倒閉?那些人後來去了哪裡?調查得出的資料觸目驚心。在如此觸目驚心的困境裡,景德鎮的視野仍舊侷限於裹腳布般又臭又長的個人是非。

他說人不行,錯了嗎?

“景德鎮的財富一直處在流失中,迄今為止珍貴稀有的仿古瓷越來越少,古老的碼頭和戲臺也要進行新一輪的維護和修繕,最後一代以手藝為生的老藝術家們正在急速消失……作為一個旁觀者,當我看到以上種種困頓的現象時,我一個每天只顧花天酒地的人,心裡也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一個陶瓷人,我會做些什麼?我能做些什麼?”

這麼多天,徐清一直在勸說他“倒戈”,她認為他的立場比她更適合出面說這些話。同時,她認為他也有話要說。

他無法移開的目光,胸腔凸起的熱流和種種不能理解的情懷,都在指向一個答案——他對滿目所見亦有痛覺。

他的文化是有限的,只能借用李大釗先生說過的一段話,“吾輩學生,於國民中尤當負重大之責任。研究精神上之學術者,宜時出其優美之文學,高尚之思潮,助我國民精神界之發展。研究物質上之學術者,宜時攄其湛深之思考,施其精巧之應用。謀我國軍事工藝器械之發達,誠以精神具萬能之勢力。苟克持之以誠毅,將有偉大之功能事業。基於良知一念之微明,則曹沫雪辱,勾踐復仇,會有其時。”(節選《覺醒年代》)

基於良知,一念之微明。

即便沒有良知,退一萬步講,他也知道許正南靠不住。

他要靠自己,要萬禾傳媒在九號地的使用上有應有的話語權,要把商業圈錢的那一套公式轉化為自己的野心,那麼他一定要做些什麼。

他呼籲社會各階層的陶瓷人都動起來,積極參與到改革當中,表達自己的思想,不要在意那是否是上等或是下等階層該考慮的,也不要停留在“對立”的層面,一味排斥可借鑑的工業與商業案例,更不要在無窮無盡的內鬥與消耗中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任何一幕慘劇,既然已經發生了,不要看熱鬧,熱鬧終會褪去,沉痾無法剝除。

世界趨勢當前,景德鎮千年瓷都的優勢已不明顯,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成為一抔無名黃土。

人不貴在銘記,貴在溫良地運動。

許小賀提到1925年日本興起的民藝運動,那是一場新的智力和美學運動。發起人將民藝運動看作“普通人的手藝”,專注於普通人生產的日常用品,而不是由專業藝術家創作的高度精煉的藝術作品,這也是百採改革開展廣泛教學的原因。

要知道,1925年距今已近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