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是誰,他還是他嗎?是曾經那個徐稚柳嗎?或是,另外一個徐稚柳?他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還沒有死,以另外一種形式活在另外一個世上。他帶著無以言表的悲傷來到這個世上,這個同樣叫做“景德鎮”的地方,然而沒有人知曉他的存在。

除了徐清。

只有徐清看得見他。

這個女孩也姓徐,跟他有什麼關係嗎?他同樣不清楚。只當他站在江邊眺望似曾相識的兩岸屋舍時,他忽而想到一句詩:

陶舍重重依岸開,舟帆日日蔽江來。

這裡曾經會館林立,商幫雲集。

這裡同時也是他全新的戰場。

徐清看著面前著裝怪異、神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悲憫的少年,強自鎮定問道:“徐稚柳是誰?”

徐稚柳緩緩從回憶中抽身,說道:“如果可以,我願意幫你。”

“幫我什麼?”

“你想做的事情。”

“譬如?”

“《大國重器》。”

徐清詫異,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能聽到她和程逾白的談話不奇怪,關鍵是——“為什麼?”

為什麼呢?徐稚柳沉吟再三,說:“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

這一晚的後來,徐稚柳給徐清講了一個他認為正確的故事,故事裡他捲入宦官弄權的風雲,最終死於他手。

他說:“我並非自殺,而是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掌。”

要接受一個人肉身已死、靈魂未滅有多難?徐清向於宛求教,於宛本身研究社會學,注重事實,卻又富有人文精神。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科學尚未解決的難題還有很多,什麼黑洞,磁場,消失的飛機和一百年後回來的年輕夫妻,還有某些靈異的公交車事件,種種都向人類證明,不符合常規的東西未必是不可能存在的。

嗯,也包括人。也許他在這個人世還有什麼遺憾,於宛這麼說。

徐清是個成年人了,初時的驚訝過後很快接受了徐稚柳的存在。可為什麼只有她能看見他?徐稚柳的解釋是:“也許我們祖上同根同源。”

“就因為我姓徐?”

“因為你也做陶瓷。”

好吧,姑且這麼認為,徐清骨子裡有點迷信。她一直跟爺爺一起生活,老人家迷信,逢年過節都要燒紙,遇見個大小事總要尋求化解。有一年夏天大城市裡的叔叔被空調吹得面癱,跑遍各大醫院無果,急得團團轉,最後爺爺帶著去見了個什麼人,結果第二天就好了。

她被深深震撼,從此之後開始願意相信這世上存在著什麼科學尚且無法解釋的東西,相信冥冥中的註定。

她消化了好一會兒,再一次問道:“你真的確定嗎,程逾白就是梁佩秋的轉世?”

徐稚柳望著她的眼睛。

正常人都很難相信吧?怎麼可能有轉世一說?可他的存在已經超出認知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程逾白與梁佩秋雖性格天差萬別,但形貌有八分相似,只程逾白年長十歲,從內而外氣質大變樣,加之心思深沉,看起來難以掌控,可他們的眼神裡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他萬分篤定,他就是梁佩秋。

徐稚柳必須篤定這一點,如果程逾白不是梁佩秋,那他來到這個世上的意義是什麼?他篤定這一點,正如篤定他的過去。

如果徐稚柳真的存在過,那麼程逾白一定是梁佩秋,他將和梁佩秋擁有同樣的靈魂,以及,同樣的局面。

這個局面,同樣也是徐清和徐稚柳將面臨的。

徐清透過這雙眼,至少確定了這一點。

說來也巧,徐稚柳寄生青花碗中至今已有兩百餘年,要不是那一晚程逾白不慎失手打碎了碗,他也不會被喚醒。也是同樣的一晚,她回到闊別五年的景德鎮。

很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