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再一次悄悄爬上樹時,被王瑜捉了個正著。王瑜問他:“以前我睜隻眼閉隻眼,只因你沒有太出格,現在竟公然上門去了,我要是再不管,外頭該以為我王瑜是紙糊的老虎,隨便任人欺負了!說,是徐忠那老東西給你餵了迷魂湯還是徐稚柳個小王八蛋給你下了藥,你怎麼就惦記上湖田窯了?他們窯廠裡都是一等一的把莊師傅,你去了那邊能嚐到什麼甜頭,王叔我虧待你了嗎?”

“沒。”

“那你怎麼總想著跳槽?想漲工錢?”

“不是。”

“不是為了工錢那是為了什麼?”

梁佩秋默默道,當然是為了小徐東家。他義正言辭道:“他不是小王八蛋。”

王瑜樂了:“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徐稚柳投奔徐忠時毛都還沒長齊,你再看看他現在,有哪一點年輕人該有的樣子?整日眉頭緊鎖,心機深沉,想著做龍頭老大,絕不是善茬。佩秋,你可千萬不要被他騙了。”

才不會,梁佩秋暗道。

其實那一天他聽到了前院裡那番話,要不是小廝突然出現,也許他能聽到更多。原來那一晚,月亮又大又圓,並不是料到他藏身樹後,突然丟給他的驚喜小糖果,而是為了哄他傷心的小書童。原來那一晚有他在意的人離開了人世,可他竟然還是去巡夜了。

窯廠有護衛,不用擔心賊人偷竊,窯內也有人兩班倒看守,不用擔心發生事故,可他十年如一日巡窯,為的是什麼?雖也不甚明瞭,但梁佩秋還是禁不住感慨:他實是個勤勉的人啊。

若非家道中斷,或許他會如大家期望那般,騎著高頭大馬簪花遊街吧?

真是可惜了。

隨即轉念一想,若非如此,他這輩子又怎可能離他這麼近?於是又偷偷地開心起來。

王瑜離開時三更天已過,獅子弄的月色下不會再有他想見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梁佩秋心裡惴惴的,總覺得不看一眼不能放心,於是一口氣爬上樹頂。

果然啊,不是給他的糖果呢。

只他不知,徐稚柳生平第一次缺席巡夜,是因為病了。

聽說年後開朝乾隆皇帝就大發雷霆,皇后遭到申飭,概為統管後宮不力,卻是大辦太監司,著令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職。三窯九會主事當家連夜把徐忠請了過去,十五天還沒亮就開始張羅擺酒送別安十九,徐稚柳也去了,元宵盛會,賓主盡歡,然當夜回來就受了風寒,加上庶務不斷,不知怎的夜裡發起高燒,常年繃著的人,突然一口氣洩了,不得病來如山倒?

在時年印象裡,徐稚柳從未在三更天之前合過眼,每每巡視完窯廠回來還要處理窯務,天明時分方才能小憩一會兒,多數時候剛躺下就會被管事叫醒。

也不知安十九臨走之前說了句什麼,徐稚柳病中迷迷糊糊,眉頭仍緊鎖。梁佩秋聽說後急匆匆趕來探望,倒是聽清了他病中的囈語:

小黑,別怕,往前走。

……

我長大了以後,要跟小東家一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利坯工!

就你,還跟小東家一樣?

我為什麼不可以!小東家說了,人如瓷,瓷如人,坯胎入匣潔白無瑕,坯胎出匣流光溢彩,我的一生必跟陶瓷一般皎潔明亮。

“這是黑子說過最有文化的一句話了。”時年看著眼前的墓碑。公子為黑子殮葬,為三狗收屍,還為二麻安排了退路。“就像他帶我們離開乞丐窩那天時說的話,相信他,他什麼都可以安排好,這麼多年,他沒有食言。”

梁佩秋忽然有一天,好像明白了什麼,過去從不曾懂的艱深,都開始具象起來。只當下他想不到那許多,只盼著徐稚柳能早日好起來。說來也奇,梁佩秋死馬當活馬醫給風火神上了炷香後,徐稚柳就好了,身上的病痛抽絲剝繭般消散。

得知病中梁佩秋曾在床前照顧他一宿未眠,徐稚柳頗感詫異。徐忠卻樂見其成:“看來小神爺要進我湖田窯的甕裡了,嘿,我這就去找王老頭顯擺顯擺。”

說書先生的本子尚來不及寫,情形已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說是徐稚柳病後去談商定柴價一事,殺得馬家大柴行節節敗退,返程時經過一家醬燒鋪子,竟破天荒地停下來買了兩斤豬蹄,讓書童送去安慶窯,指名交給小神爺。

這一來二往,徐梁二人竟化敵為友,一齊上茶館喝茶了!

時年也是接觸了之後才發現這小神爺還是個吃貨,帶著他家公子走街串巷,把景德鎮大小衚衕都鑽了個遍,什麼醬燒肘子、八寶鴨、驢打滾、艾窩窩,爆羊頭,連蒙古火鍋都吃到了,十分快意!只每每出去一趟,晚間回到家裡又得熬夜費燈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了,人卻還是清減了。

時年便不準梁佩秋再攛掇自家公子去吃什麼好吃的。再好的東西,都得送到案前來!徐稚柳苦笑,給小白兔一個束手無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氣餒,想辦法蒐羅美食,摸著空兒就往窯廠跑。好不容易才哄得時年鬆了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許赴友人們的春日宴。

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許上頭了,兼之聽了一車的話本子,眼下兩個話題人物就在席間,遂有人提議比一場。

“皇帝年年都要過大壽,明年更是萬壽年,定要進獻萬壽瓷。不如我們押個題,先練練手?”

眾人稱好,令席中年長者擬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