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宮宴之後,府裡似乎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阿爹自那一夜推脫應承太累夜已深,便回房歇息。大夫人見阿爹臉色陰沉,便安慰了我幾句就跟隨阿爹而去。我望著大夫人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惆悵起來。

同稚紅回到房間,稚紅還沉浸在我被封為郡主的喜悅中,替我慢慢卸掉釵環,亦十分疑惑阿爹和大夫人的滿目愁容。

“小姐,封為郡主,還有兩千戶的食邑。這不是鼎好的事嗎?是皇上看重孫家的體現,為何將軍與大夫人都十分不快?剛才在馬車上,奴都看到了將軍的面色鐵青。”

昂貴的首飾一件件落在紅檀盤裡的聲音十分悅耳,我的身上都鬆快了不少。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傻稚紅,這天下哪裡有無緣無故的受祿呢,況且你難道不覺得今夜的一切似乎是早有預謀,發生得過於順利了嗎?”

嘴上的口脂依舊鮮明,印著銅鏡裡的我眉頭緊鎖。

“或許是陛下覺得將軍勞苦功高,看在將軍的份上對小姐也一併恩賞了呢?”稚紅小嘴翻飛還在與我糾結今夜的突然恩賞。

我輕輕拭去額上的花鈿,“若是恩賞,我的上頭有阿兄,有大夫人,為何不恩賞他們呢,卻只獨獨恩賞一個在京都岌岌無名的小姐?”

“嗯。。這。。”稚紅也漸漸在我的話語中回味過來,搖著頭努力思考,這個傻姑娘。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宴會應酬的疲憊如潮水襲來,漫過我的身體。睏倦的打了一個哈欠,“罷了,是刀槍劍雨還是蛇沼泥潭總要去面對的。夜深了,先歇息吧。”

躺於床上,深夜寂寂。安靜得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撫摸著阿孃留給我的玉簪,我帶著理不清的思緒漸漸入眠。

清晨,在與大夫人請安過後,我留置大夫人處用早膳,不多時阿爹也一同落座。一頓早飯原先熱熱鬧鬧的一家子此刻都鴉雀無聲,各懷心思。

阿爹的臉色沒有昨夜那麼難看了,大夫人依舊是一臉淡然,是不會讓人挑出錯處的沉穩。

平日裡進食最香的我一時間也覺得味同嚼蠟,一頓好好的早飯終於結束。我默默的侍奉阿爹用了茶,站在一旁不安的絞著手。

大夫人的眼神在我和阿爹的身上來回流轉,輕輕的咳了一下。阿爹放下茶盞,扭頭看著我。“小七,你隨為父來書房一下。”我看阿爹終於同我說話,心也放下了不少。至少阿爹終究是要和我商議進宮的事的。我點點頭,“是。”

隨著阿爹穿過大夫人的望月軒,一路走過層層迴廊。隨著日頭漸上,開始熱了起來。但園內的花草正盛,一株爬山虎探出了牆頭,蟬鳴也開始嘈雜起來。

我看著阿爹的背影,寬闊的肩背曾是我兒時看花燈的好助力。阿爹自我出生便十分疼愛,那是我尚在襁褓。阿爹公務繁忙回家,有時夜深了還要偷偷到我的房裡看幾眼熟睡的我再回自己的房中安置,嚇了照顧我的乳母好幾回。

阿爹的書房外有一株挺拔的胡楊,這在關中並不常見。是阿爹在我出生時特地栽種,因是阿孃故鄉最常見的樹木,亦希望我同胡楊一般在風沙中百折不撓,依舊屹立。但關中同關外的氣候還是相差甚遠,所以胡楊長得十分艱難,我聽馮媽媽說下面還埋著給我的女兒紅。

阿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個讀書人,所以房內的書並不是很多。只是在阿兄啟蒙以後添置了三個書架以備阿兄的需要,阿爹常常說,讀書使人同人性,知道德。所以對我們兄妹的功課十分上心,亦常常說不希望我們兄妹跟他一樣只是一個會搬弄刀槍的大老粗,後天才廢了很多的努力去學文習字。

阿爹於案中坐下,旁邊燃著好聞的沉水香。“小七,於昨夜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

“小七沒有其他的想法,只覺得皇權不可侵犯。陛下要求小七做義女進宮陪伴宸妃娘娘,那小七就去。”我給阿爹斟了茶奉上,“但小七亦不明白陛下為何這樣安排,或者說為什麼非要是女兒呢?”

阿爹淺淺的嘬了一口茶,“嗯,不錯,不愧是我的女兒。沒有被恩賜衝昏了腦子。”我笑了笑不可置否。“昨夜我也想了一夜,也無從知曉陛下的想法。這樣突如其來的恩賜來得過於惶恐,為父只怕不是幸事。”阿爹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我坐下。“你今年也不過及笄之齡,宮內複雜,那樣的渾水並不想你去趟一次。平時為父在朝堂因軍功,因同陛下的潛龍之誼早已不知捱了多少明槍暗箭。所以平日我囑咐大夫人,若不是必要的宴會皆不會帶你出去拋頭露面,也鮮少讓你與其他官宦小姐交往,為的就是收斂鋒芒。”

我的心裡一陣心酸,阿爹從來不與我談論這些。我兒時還因為阿爹很少讓我參加蹴鞠會而多次和他置氣,而如今看來,卻是人在高位,如履薄冰,對自己兒女的百般考量和小心呵護。

“小七,你阿孃去得早。那麼多年,我把你視作明珠般疼愛長大。原想著等你及笄不久後覓一位好郎君,護你一世的安穩,如今橫生變故。但孩兒你莫怕,若是你不願,阿爹去與陛下說情,什麼郡主也比不上你的安康要緊。”

此刻我已滿眼噙淚,阿爹的年事漸高,鬢角早就生了華髮。平日裡威武無二的將軍,卻在此刻為了自己的小女兒放低姿態為她求全。

“阿爹···”我努力的剋制自己的情緒,“阿爹和阿孃生我一場,大夫人又視我如親子多年悉心教誨。若我遇到一點風浪便要躲在阿爹的身後,讓阿爹去幫我處理所有,那阿爹和大夫人就是白疼小七了!”

我看著阿爹的眼睛,擲地有聲的同他認真說:“那是皇宮,總不能事吃人的魔窟。小七多年來學習禮儀,學習與人的相處之道。定會小心處事,為人謹慎,讓阿爹和大夫人放心。”

阿爹的眼眶也微微紅了,“孩子,阿爹又何嘗捨得你呢。”我將茶盞又斟滿,“阿爹莫怕,小七還會回來的。”

長久的沉默後,阿爹嘆了一口氣。我小心翼翼的問出了我心裡的疑惑:“阿爹,如今書房內只有你我二人,其實很久了,小七想問您一件事。”阿爹點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當年陛下同阿爹早在潛龍之時便相識,是年少時就開始的摯友。甚至是一同打下了現在的燕岐王朝,我甚至還記得陛下當初抱著年幼的我給我騎大馬,買糖葫蘆吃的事。為何陛下登基,阿爹成了大將軍以後,你們二人之間反而越發的客氣和疏離起來了?”

爐上的水燒得沸熱,蒸汽飄然於書房之中,罩的阿爹的臉上一片朦朧。“陛下已經不是當初的賣貨郎,我也不再是一個行伍之中默默無聞的大頭兵。在這個世間,最變化莫測的便是人心。小七你要記得,當初那個揹著你逛燈市,為了你哭鼻子買糖葫蘆的周淵叔叔早就不在了。如今邀你入宮的只是燕岐的康元帝。”

阿爹的話冷漠得如同十二月的廊上冰,卻又一份遺憾幽怨的滋味。是啊,陛下和阿爹,和我,是什麼時候變得客氣起來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好像又什麼都發生了。

“是,小七知道了。”其實答案那麼久了,我已猜到幾分。但從阿爹的嘴裡說出來,總覺得十分遺憾。遺憾記憶裡阿爹同周淵叔叔夜裡趁著月光把酒言歡的日子,再也不復存在了。

從阿爹的書房裡出來以後,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稚紅早已等在廊下,我摸了摸門前的胡楊,稚紅告訴我大夫人讓我午膳後去一趟望月軒。

日漸西落,大夫人遞給我好幾卷畫像。“宮內人多複雜,裡頭的關係千絲萬縷,你亦未曾全都見過。這是宮內我所能想到的你會遇見的人的肖像,這些人都要與你一一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