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自宋國公府邸查抄兵器數千,馮勝事涉謀逆之罪.凡軍中藍玉,傅有德,馮勝舊部將校,不論官職大小,若有異動者准予諸王臨機決斷,便宜行事。”洪武皇帝朱元璋那熟悉的筆跡在聖旨上這般寫道。

所謂便宜行事云云,朱權自然明瞭朱元璋的意思,回想起才嫁給自己的馮勝愛女馮萱,心中左右為難下不禁難以決斷。若是馮萱知曉自己父親給洪武皇帝冤殺,自己豈不成了他殺父仇人之子?這卻叫她如何自處?腦海中回想自成親以來,馮萱從未提及自己的父親,顯見得內心之中對於馮勝將其嫁於自己為妾之事難免耿耿於懷,若是自己隱瞞於她,已然不在人世的馮勝這番慈父之情只怕便會永遠給她的女兒誤會成結交權貴的舉動。

躊躇良久之後,朱權站起身來,將密旨收入懷中,推開房門朝外走去,心中悲嘆忖道:這世上最為傷人的或許就是真相。

馮萱以小刀小心翼翼的將竹管側面的圓孔削了兩下,吹奏兩下後禁不住蹩起娥眉,顯見得對音色不甚滿意,又拿起刀來略作修改。原來她昨日不慎將自己的竹笛摔出裂縫,無奈之下只得讓王府總管馬三保尋了一根粗細適宜的竹子來,打算親手再做一根笛子。 ”“

朱權步入房中,端坐馮萱身側桌旁,將懷中密旨取出放置桌上後,眼見馮萱一雙澄澈的秋水中流露出兩分喜悅之情,只覺心如刀絞,欲語還休,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馮萱拍掉手上的竹屑後站起身來,給朱權斟了一杯茶後陡然發現默然不語的夫君氣色極差,似乎滿懷心事一般,轉頭看了看桌上,心中不禁狐疑。她昔日在家中也曾見過父親擺設香案接旨,知曉這般黃綾製作的只可能是皇帝旨意,暗想朱權滿懷心事之狀多半和旨意有關,忍不住伸手取過聖旨展開檢視。

“錦衣衛自宋國公府邸查抄兵器數千,馮勝事涉謀逆之罪……”映入眼簾的字跡猶如雷轟電閃般擊碎了她的芳心。馮萱陡然見此噩耗,嬌軀顫抖下難以自已,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現過昔日在大同之時,父親馮勝逼迫嫁於朱權的那一幕幕情景。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為何自幼對自己百般疼愛的父親為何迴轉應天之前為何強迫自己嫁於朱權。淚眼朦朧中見得密旨上鮮紅的璽印,彷彿便是一群錦衣衛不由分說衝進自己家中,殺死自己父親,哥哥後流淌滿地的鮮血。

朱權眼見馮萱面色大變下心中不忍,站起身來伸手拉她之際,卻給馮萱以衣袖重重拂開,抬頭見到對方雙眼中的仇恨之情,不禁呆在了當地。

“不知殿下如何發落罪臣之女?”馮萱面頰之上兩行清淚劃過,冷冷說道。

朱權聞得她如此言語,胸中猶如萬箭攢心般,呆立當地。

馮萱萬念俱灰下暗自忖道:爹,女兒來找你了。右手將聖旨放置桌上之際,悄悄拿起了小刀,趁著朱權不備之際,反手一刀,朝自己頸項狠狠刺去。

朱權眼見馮萱眼中閃過絕望,悲憤之情,神情和昔日王二虎,藍玉一般無二,心知不妙下右手電光石火般探出,後發先至的牢牢握住了對方右手腕,情急之下已是使出了幾分內力。

馮萱乃弱質女流,手腕吃痛下五指一鬆,刀子便即落地,尋死不得下胸中悲傷之情更是猶如泉湧般不可自己,轉身撲在床上痛哭失聲。

朱權心驚肉跳的俯身拾起刀子自視窗遠遠擲出,緩步來到馮萱身側不由分說,將其牢牢抱在懷中,沉聲說道:朱元璋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你的仇人。

馮萱掙扎不脫下聞得此言,回想他洞房花燭夜時也曾如此說來,當時聞聽此言只將朱權此話當做了酒後瘋話,此時再聽得如此言語,全然沒有了當時的柔情蜜意,只覺胸中仇恨之念猶如滔滔江水,洶湧而來,恨聲道:“你騙我。”張口狠狠在朱權肩上咬下。

爹,女兒這就給你報仇。這個念頭在馮萱心中默唸不下十餘次,每次伸手觸及仰臥床上安睡的朱權胸口砰然心跳,回想數日來他待自己的柔情蜜意,纖手中的剪刀又不由自主的放下,一片柔腸早在愛恨之間寸斷。

清晨時分,朱權迷迷糊糊下覺得身側空無一人,腦中一個激靈下清醒過來,眼見臥房中只餘自己一人,馮萱已然不知所蹤,手忙腳亂的穿上衣衫,快步朝外行去。

後花園中尋得一圈後,眼見那個嬌怯怯的背影獨坐亭下,朱權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下,緩步走到馮萱身側坐下,口中想要說些什麼安慰之詞只覺蒼白無力,欲語還休下只得默然不語。

沉默良久之後,朱權柔聲道:“你爹一番良苦用心,想來你已然知曉。活下去,才不會辜負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昨夜馮萱自殺之舉雖則被他及時出手攔阻,思之依然頗為後怕,思慮再三後還是忍不住這般寬慰道。

時光匆匆,自懿文太子朱標逝世,皇太孫朱允炆給洪武皇帝朱元璋昭告天下,冊封為大明朝的儲君,已然過去了兩年有餘。波及一公十三候的藍玉謀逆案雖依然有餘波不時蕩起,弄得勳貴武將禍及滿門,卻和平民百姓無涉。這年頭平民百姓只求衣能蔽體,食能果腹,有了冤屈能找著地方伸冤告狀,便是於願足矣。

熙來攘往的大街一側,矗立著一座信國公府邸,此時門口正自矗立一個身穿青衫的中年,拱手肅禮下恭請一個身穿明軍指揮同知官服的大漢翻身上馬。

遙望那明軍將領遠去的背影,青衫中年心中微微嘆息,轉身朝一側府中管事交待幾句後便即緩步朝自己府中走去。

青衫中年鬱郁獨行,穿過數重院落後來到了一處臥房之中。眼見白髮蒼蒼,衰弱不堪的老夫靜臥床榻之上,靜靜注視著自己,青衫中年關切問道:“爹,你老人家今日氣色比之往日好了許多。”

老人輕輕咳嗽幾聲後,看了看兒子面上神情,有氣無力道:“今日有幾個客人到訪?”

青衫中年聞言忙即答道:“已然遵照您老吩咐,推說您抱病在身,臥床靜養,將禮物盡數退回。”

老人眼見兒子面上帶著不甘之色,滿是滄桑的面龐上不由自主露出一絲笑意。

“爹,您老也真是的。昔日軍中舊部,朝中各位大人前來探病,盡數讓兒子擋駕不見也就是了,這般禮物盡數退還的舉動豈不讓人覺得咱們湯家拒人千里之外,大失禮數麼?”青衫中年自父親奉皇帝陛下旨意迴轉應天之後,每日裡遵從嚴父教誨,將朝中一干前來探病的文官武將的禮物盡數退還,心中難免有些埋怨之情。正所謂禮多人不怪,這年頭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誰家沒有知交故舊?老父這般舉措,難免讓人家覺得自己一家不知人情世故。眼見老父默然不語,他又大著膽子接道:“想那身故後給陛下諭旨封為開平王的常老將軍,可謂世人皆知的開國勳戚,名氣僅在中山王徐伯父之下,誰人知曉您老人家昔日在濠州的紅巾軍中追隨陛下打江山之時,這位開平王尚不知身在何處。”

原來這臥病在床的老人便是昔年和徐達一同追隨朱元璋,迫降方國珍,俘獲陳友定,後追隨穎國公傅有德兵發蜀中,突破瞿塘峽天險,兵臨重慶城下,使得夏國皇帝明升出降,積功封爵信國公的湯和。這個青衫中年卻是他的長子湯業。

湯和聽得兒子這般說話,輕輕嘆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禍福往往便在一念之間。你也是有兒有女,身為人父之人,卻還看不透這句老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