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半枚金幣藏秘密 來龍去脈察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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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仁見祥海懵裡懵懂心神恍惚,就把柺杖在地板上頓了又頓,呵斥祥海讀了洋書就沒了規矩,將祖傳家訓忘得乾乾淨淨。要他認認真真讀,不要像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記住行必以規矩,動輒知方圓,坐得正立得直,才不枉為李家子孫。祥海唯唯諾諾,對著槍口指天發誓,謹記父親教誨,不敢須夷有忘。李善仁這才收起手槍,在椅子上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是讀書人,是李家唯一男兒,將來李家要靠你光祖耀宗,萬不可做那讓人不恥的登徒子,辱沒家風玷汙家規。世道千變萬化,祖宗的規矩是一脈相承永遠不變的,你如此沉湎女色,叫我臉面往哪裡擱?”祥海信誓旦旦絕無尋花問柳之事,堅稱決不做有損家族祖宗顏面之事,請父親不要聽信風言閒語。李善仁這才釋然,嘆了一口氣說:“有傳言說你包養妓女,為父是斷然不信的,如今聽你一番解釋,果然一清二白,是傳言的無事生非,為父甚覺寬慰。但為父仍有擔憂,男兒大了,不思生兒育女,也決非正常,被外人恥笑,稍有不慎便陷於女色,清白名聲毀於一旦,因此成家與立業同等重要。”李善仁說著,緩一口氣,布褡裡摸出煙桿,祥海連忙拿來洋火替他點上。
李善仁吸了幾口煙,說道:“張家世代為醫,祖上還曾給乾隆皇帝診過病,論身世,廣福鎮上沒有可以比得上的;張家小姐知書達理,秀外慧中,論品行,廣福也難有第二個。先今我不催你,一旦上海房子造好,你即刻回廣福成親,為父才可放心無虞。如今往後不可由著你顛倒做了,先成家後立業是至理名言,事業重要,婚姻同樣是重要的。”祥海聽了如五雷轟頂,爭辯道:“相親一事,若非孩兒自己看中,斷然不可。”李善仁大怒,“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訓斥他說:“子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造反?”沒想祥海毫不退縮,斬釘截鐵答道:“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都民國了!辛亥以來,提倡民主,反對專制,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婚姻由自己作主。孩兒不孝,斷不至於放棄自己的權利、犧牲自己的自由來成全舊道德。”李善仁聽了氣急敗壞,吐出一句:“反了你!這就是我上過洋學堂的兒子嗎!”立刻臉色慘白,大口喘氣,“你氣死我算了!”
祥海一看父親又動了怒,只好閉口。因酒行逼仄,車行寬敞,酒行的夥計也宿在車行,這時已到了酒行開門時間,夥計從車行過來,正在卸排門板。祥海怕夥計聽見笑話,不敢再高聲說話,轉而委婉說道:“此事容孩兒想想。”
李善仁消了氣,抽了幾口煙說,今天來還有一事,祥海心裡又咯噔一下,連忙問:“什麼事?”李善仁說:“替我把辮子剪了吧!”祥海詫異地望著父親說:“這麼多年了,鄉下還管得那麼嚴?不是隨留隨剪麼?”李善仁解釋說,其實他早已將辮子剪短不少,頭頂也蓄了發,辮子盤在頭上戴了帽子,別人看不出他有辮子。昨天出門急,忘了戴帽子,別人把他當怪胎看,所以要把辮子剪了。祥海聽了暗笑道:“想留就留著吧!沒有必要剪了!”李善仁怒目圓睜,又拍了一下桌子,把煙桿在桌邊上敲了敲說:“剪!現在哪有男人留辮子的,不把辮子剪了,頂著鍋蓋似地,叫我怎麼回去?你想人家把我當妖怪看?我可不想做辮子怪。”祥海說:“父親息怒,孩兒怕你剪了不習慣。”李善仁說:“少囉嗦,拿剪刀來,好好剪,不要剪得跟死了爹一樣難看。”祥海慌忙拿來剪刀,將他頂在頭上的辮子放下,一把捏死,問道:“剪短還是留長?”
“留長。”
祥海二話不說,一刀下去未剪下,又剪一刀,髮辮隨剪而落,攤於桌上,辮子隨即散開。祥海說:“你看,裡面還有蟲子呢!”
李善仁看也不看,仰起頭說:“唉!這樣輕鬆多了!”
祥海:“要不,再剪短一些?像我這樣。”
李善仁:“先這樣吧!讓我習慣以後再剪短。”
祥海見李善仁已無初來時的戾氣,小心問道:“父親哪裡來的手槍?”祥海生怕李善仁持槍而來,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李善仁卻說:“此是李家傳家之寶,說來話長,容後細說。”祥海便不再追問。這時店堂裡已經有客戶來買米白酒,酒行搬到滬東來了後,楊樹浦的人就不用大老遠趕到市中心買米酒,稍微走走就到了,因此來買米酒的人更多了,才開店門,買米酒的人就排起了長隊。李善仁端坐在閣樓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又裝了一袋煙,自己點了。祥海趁機要父親在樓上歇息,在店裡住幾天再回去,他要下去照看店面,說著下了樓,留李善仁一個人在閣樓上望“風景”——店堂裡客來客往。這時,趙大急吼吼奔進酒行,祥海正從閣樓下來,趙大拉起他問:“兄弟昨晚去哪裡了?”祥海把趙大拉到一邊,將自己和牡丹子良的事如實告知。趙大聽後說:“老爺說得對,兄弟是該成個家了。”祥海說:“大哥說得極是,只是想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不要父母越俎代庖。”趙大一語雙關地說道:“牡丹雖好空入目,棗花須少結實成,兄弟不如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早日成家,免得老爺太太操心。”
李善仁在酒行住了半個月,親眼見祥海一邊為造房子嘔心瀝血,一邊為酒行事必親躬,不覺大為感動,放下心回廣福。父親一走,祥海又情不自禁念起會樂裡,畢竟春秋鼎盛之年,又無妻無妾,嘗過溫軟鄉之味,猶如混沌嬰孩嘗過人間甜食,如何再能忘卻,便將父親的諄諄告誡拋諸腦後,鬼使事神差般往會樂裡來。
傍晚的會樂裡,各家的門頭燈都亮了,大多換了新燈。前樓的雙林、後樓的文秀、客堂間鶯紅,唯獨不見了亭子間子良的招牌。祥海徑直走到弄堂底,來到熟悉的門外,推開木門,爬上樓梯,見亭子間門虛掩著,他輕敲三下,裡面傳出粗啞的聲音:“媽勒個逼!哪個啊?老孃正忙著呢!”祥海像被蟹子螫到一般縮回手,返身逃也似地奔下樓,又聽見亭子間傳出一陣粗鄙不堪的罵聲。祥海奔下樓來,不死心,繞著夾弄踅到前門,見一位婦人正在家門口收拾鞋底布,上前打聽亭子間的牡丹哪裡去了?婦人聽到問話,抬起頭來說:“牡丹?沒見過亭子間有叫牡丹的,只有一位叫子良的。會樂裡各家門前都差不多,我沒見你來過,先生找錯地方了,要認準了門前花燈才好。”
“沒錯,子良呢?子良去哪了?”
“就是嘴邊有顆痣的女人嗎?死了!”祥海大吃一驚:“死了?怎麼死的?”
“可憐啊,日夜不停歇,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賺的錢全部寄到鄉下去,聽說鄉下有個生癆病的父親和瞎了眼的殘疾後孃,還有一個女兒和三個窮得穿不上褲子的弟妹,大家都指望她寄錢養家,沒日沒夜三班倒,肉做的身子還不累死?死在床上,房東也是倒黴。我是看著她被車拉走的。”
婦人的話讓祥海目瞪口呆,像得了中風半身不遂似地駐立於地,抬不起腿。子良沒說瞎話,婦人沒見過牡丹,說明牡丹真的沒在這裡呆多久就走了。但是子良沒說過她鄉下還有父母、孩子和弟妹,想不到子良是個那麼要強的女人,拼命賺錢是為了養活鄉下一家子。祥海半晌才回過神,正待要再問婦人,子良老家在蘇北哪裡,心想找到子良家人就能找到牡丹,婦人已進了黑漆大門。
這條弄堂有二十八個門洞,是南潯富商所建,他的初衷或許和自己一樣,要建中國人自己的房子給中國人住,沒想秦淮河禁娼,船女紛紛上岸來到這裡另起爐灶。現在家家都掛起花燈,書寓樓鳳明星花魁上百,魑魅魍魎各顯神通,怕僅此底樓婦人是良民。姑娘們就像菜場賣的菜、肉莊掛的肉,只要肯花錢,誰都可以去享受、去糟蹋。她們表面光鮮亮麗,背後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和艱辛,過著岌岌可危的生活。風華正茂的她們,今天好好的,明天就被車拉走,如花似玉的鮮活生命一夜之間消香玉損。她們和常人並無兩樣,抑或比常人更刻苦、更吃苦耐勞,然而她們的命運如此悲哀,而這個結局似乎早已註定無法改變。
祥海走過五六條夾弄,來到弄堂口,夜色依舊。凌厲的穿堂風,像一把剪刀,從弄堂裡追著他吹出來,在燈影下將他剪成一個皮影,長長地拖在他身後,祥海悵然若失走出會樂裡。
三天後是個黃道吉日,工地動土開工,祥海親手點燃鞭炮紅燭,祭土地拜財神,祈望土地爺爺保他一方平安,心裡禁不住唸叨,還要保牡丹平安,子良轉世不再受苦。一個禮拜以後,祥海到工地上督工,卻發現工地上悄無聲息,監工說地基挖不下去,挖了三天紋絲不動,即使用炸藥炸,也得先往下打洞,因此歇工。祥海心裡奇怪,上海灘積沙成陸,五百年前還是岡身,怎麼會堅硬到下不了鐵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