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氣就如三流電視劇一般喜怒無常,前一刻微風明月,下一瞬就已是狂風暴雨。夜色裡,一艘千石船乘著西南風、翻動著船槳,不斷破開幽深湍急的海面向前駛去。

船艙內,經貞和方才帶隊突襲美保關的頭領正跪倒在弘高榻前。

回到半個時辰之前,弘高一度中箭暈倒、隨即馬上甦醒,及時制止了下屬狂亂之下欲將經貞二人一併斬殺的舉動,定下全員登船向若狹國行進的計劃,方才支撐不住再次暈倒。

登船良久後,弘高才好不容易再次醒來,但見其面如金紙、呼吸垂危,胸前其綁住的傷口也不斷有鮮血湧出,月白色僧袍早已全部被浸為醬色,眾人心中明白已是迴光返照的時刻,因此只是圍坐其旁垂淚不語,讓其儘量留下完整遺言。

弘高咳嗽兩聲,口角不住溢位鮮血,擺手制止了經貞伸手為其擦拭的舉動後,斷斷續續說道:

“孩子,你一貫聰慧過人,三年時間,貧僧無論是軍略、治政還是武藝都已教無可教。今日表現雖不完美,但也可以出師了。”

經貞悲泣道,“經貞明明愚鈍不堪,還需要師傅教導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師傅何忍心就此拋棄我!”

“為師此生看過山、見過海,曾擁有一切、又失去所有。一生揹負甚多從未放下,只有最後三年教授你的歲月,才是成年後唯一快樂的時光。”

“我和你初次相遇時,明明只打定主意給你三個月時間便匆匆離開,繼續奔走所謀大事。但三月又三月,最後直至三年,為師一次次動搖,最終居然產生了就這樣下去也好的念頭。雖然為自己這麼輕易就辜負了久兵衛和武明,”說道此處,弘高歉意地望了一眼旁邊的武士和忍者,繼續說道,“但我彷彿放下心中塊壘、渾身輕鬆。從這個意義上講,為師應該好好謝謝你,教會了為師放下。”

“後來,為師的追求就變成了展畢生所學、培養一佳徒。讓他可以肆意翱翔、掌控自己的命運,不要走為師的老路。因此為師總是對你過於嚴苛,沒有在意你的感受,讓你錯誤地把自己當作為師的工具,實在是抱歉。”

聽到此處,經貞早已淚如雨下,嗚咽道:“師傅,對不起,是我錯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弘高無奈一笑,隨即觸動傷口劇烈咳嗽起來,良久方才停歇道:

“痴兒,又犯嗔了。求而不得自苦,順其自然則安。這還是為師從你身上學到的道理,你自己還不明白嗎?”

“古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日我們也當善始善終,將這段師徒之緣由一問開始,由一問了斷。”

“上次一問是何為‘天下’,這次一問叫何為‘人生’?”

三年的習練和今日的衝擊反覆碰撞早已震碎了經貞的思考能力,他努力想說點什麼讓弘高滿意、不帶遺憾離開,卻什麼都想不到、什麼都講不出,最終只歸結為一句

“經貞不知!”

聽得這拙劣的答案,弘高反而快意笑了起來,全然不顧口鼻耳湧出的鮮血越來越多:

“最後問答是為師難倒小鬼頭了呢,看來薑還是老的辣。殿下對任何事物都一學而通,時常讓為師都相信了神佑和宿慧之論。但無論家世、智慧、武藝,一切得來的都太過順利和容易,讓為師感覺你始終抱有遊戲人生之意。換言之,面對一切人事物都有如配合出演一場能戲般,雖然付出了大量努力和勤奮訓練,但感覺心不在焉。”

經貞聞言一震,嘴唇蠕動了幾下,但最終還是未出言反駁。大異於平時能言善辯的姿態。

弘高接著說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雖然不知道你的際遇終將落在何處,但貧僧相信志之所起必將搖動天下,絕不限於出雲一域之間。因此只有走出去,看過外面的世界,才能明白自己的夢想能有多大。相信等到那時,必將能答出為師最後一問,這就是為師留給下的最後課業!”

“好了,你且去吧,讓為師留點時間給兩位老友。”

說罷,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經貞渾渾噩噩走出船艙,任由雨水打在臉上和淚水混為一片。片刻後,艙內壓抑的哀聲突然放大,經貞急忙撞進艙內,卻還是沒有趕上弘高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