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後,前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1776團三營士兵李小豁子置身於上海,卻不認識上海了。在他的記憶中,上海就是第九中國軍人營,第九中國軍人營就是上海。上海,是由高牆、鐵棘和一輪升起來又落下去的太陽構成的,根本沒有這麼多高樓大廈,也沒有如此的熱鬧繁華。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恍然覺著自己的上海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一個陌生而奇怪的世界。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兒丟了上海?

他要找到它,走遍所有樓廈下的街弄也要找到它。咋會找不到呢?他記得清楚著哩!那個上海在租界裡,當時太平洋戰爭還沒爆發,日本兵還不能進租界,看守他們的是西洋鬼子和安南巡捕。他們住的是一幢紅磚小樓,樓北對著一座灰暗的公寓,公寓三樓上有個小姑娘。

小姑娘該長成大姑娘了吧?五年過去了,她如果還活著,該有十八、九歲了。就是再見著她,她也不會衝著他做鬼臉了。她大概也會象霓虹燈下款款來去的太太小姐那樣,足蹬“的的”作響的高跟鞋,穿著時髦的裘皮大衣,掩著鼻子從他身邊擦身而過。她或許認不出他,或許不會認他,他的上海和她的上海不是一回事。

他的上海是不屈不降的怒吼,是軍人營裡用鮮血和生命升起的國旗。而她的上海則是一陣熱血沸騰之後的花紅酒綠和輕歌漫舞。他能想象得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嬌小姐,如何於一片《毛毛雨》的歌聲中扭捏作態,媚眼四飛。

是的,他不去找她,不去找她的上海,他要找的是自己心中的上海,那個曾拘禁過1776團第三營三百八十六名長官弟兄的第九中國軍人營。在那裡為他敬愛的營長,為殉難的弟兄燒上一把紙,獻上一瓣心香。

是冬天的一個傍晚,寒風攜著空中尚未形成雪花的細碎冰粒,撲打著他的臉孔,使他禁不住一陣陣抖顫。破開了花的棉襖裹了又裹,把襖上的麻繩紮了又扎,還是覺著寒風和雪粒在往皮肉裡鑽。

他忍不住在一塊懸有“國貨勸業公司”霓虹燈的門樓下站住了,背靠著門樓一端的水門汀牆壁,向對過的街面張望。對過的街面全是商號、店鋪,他憑藉林啟明營長教他認識的上千個漢字,在心裡連猜帶蒙地誦讀著一家家商店的名號,以轉移注意力,低禦寒冷的侵襲。

“新上海”、“大東亞”、“東京•大坂兒童用品酬賓拋銷”、“本號統辦世界東西洋各國紗絲綢緞、化妝粉脂,鞋帽襯衣”、“倡導國貨,抵制英美,真正犧牲血本;中日提攜,共存共榮,應付世界商戰”……

真滑稽,既倡導國貨,又中日提攜,還他媽應付世界商戰,串起來是啥意思?弄不明白。尤其是那世界商戰扯得離奇……

正想著,有人踢了他一腳,還惡狠狠地罵:

“臭癟三,滾!”

他回身看了那踢他的守門人一眼,悄然從門樓下離去了。這情形他已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出獄五天來,他自己也不知道被人這樣惡罵著驅趕了多少回。

重又站到了刺骨的寒風中,細碎的雪粒已變成了片片雪花,在街面上落了一層。

他迎著風雪,抱著肩頭,尋尋覓覓向前挪,向他心中的上海挪,面前這個勢利的上海不認識他,那個高牆包圍著的上海卻是認識他的,那裡有他的營長,有他的弟兄,有他十六歲的自由夢。

然而,剛挪出那片繁華的街面,他就在一片鋪著條石的弄堂口栽倒了……

醒來時已是半夜,他躺在一個拾破爛老人的懷裡。老人一口口給他喂著討來的殘湯剩飯,還在他身上蓋了一塊印有“太平洋貨棧”字樣的破麻袋。身邊是個垃圾箱,老人在垃圾箱靠牆的一面用幾塊汙跡斑斑的玻璃紙撐起了一片無雪的天地。

眼圈溼潤了,他嘴角抽動了半天,才對老人輕輕地說了句:

“謝謝!”

老人道:

“都到這地步了,誰謝誰呀?!”

他默然了。

老人又說:

“這大雪天,只能翻翻垃圾箱,可不敢這麼亂跑,亂跑不說討不到吃的,栽倒沒準就站起不來了!”

他艱澀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