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次在佇列前捱了林啟明的耳光,牛康年就把林啟明和他所仇視的屁簾帽們聯絡起來了。屁簾帽們搶了他的驢,林啟明打了他的耳光,還關了他一天的黑屋子,都他娘不是玩意兒。

其實,他原本並不恨林啟明,四月裡豆大鬍子和趙富田甩了他逃跑那夜,他還極真誠地懷念過林啟明,還掛記著林啟明在十二營的境遇。

不曾想,這一懷念,竟把林啟明給懷念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給了他個下馬威,當著那麼多弟兄們的面讓他難堪。他當時哪是故意搗亂呢?他說的都是真心話,還是憋了好長時間才說的。如果林啟明訓話時不是一口一個國家民族,不是嚴厲命令大夥兒不準逃跑,他或許還能憋住。林啟明的嘴偏他娘盡扯淡,他就不能不給林啟明提個醒了。一提醒就惹火了林啟明,狗東西竟下那麼狠的手打他。

後來的頂撞就是故意的了。他就是要出林啟明的洋相,看他在西洋鬼子的拘禁營裡能拿他怎麼辦!

牛康年斷定林啟明和西洋鬼子穿了連襠褲。林啟明不和西洋鬼子穿連襠褲,布萊迪克和羅斯托能把他再放到這座第九中國軍人營來麼?林啟明不讓弟兄們逃跑,不也正說明了自己在給西洋鬼子幫忙麼?

當然,就是林啟明和西洋鬼子攪在一起也沒啥。只是林啟明不該打他,不該強迫他在這臭豬圈裡代表什麼鳥的國家!林啟明事事處處堵他的活路,還人模狗樣地開導他,說是要教他做人。他該咋著做人,自己不知道麼?!他過年就三十二了,早不是任人欺哄的孩子了!他做人的原則很明確,誰得罪了他,就和誰拚。從東洋倭國來的屁簾帽們搶了他的驢,他用機槍掃狗日的屁簾帽,林啟明打他的耳光,堵他的話路,他就得好好回敬林啟明。林啟明就是第九中國軍人營裡的屁簾帽。每每站在佇列裡,看著佇列前的林啟明,總恍恍惚惚把林啟明頭上破舊的國軍軍帽看做可惡的屁簾帽。總幻想著手中有槍,能衝著帽沿下的臉開一槍。只可惜,那把毛瑟手槍和十發子彈扔到廁所去了,要是還在的話,他或許真敢幹一傢伙。

有時,又會沒來由地想到殺豬的場面,會把林啟明想象成一隻兩腿站立的豬,老算計著該在林啟明脖子上的哪個部位下刀。林啟明的喉結很大,說起話來上下滑動,就好象在召喚著刀刃的攻擊。那粗大的喉結真有誘惑力,他不止一次熱辣辣地想,自己一刀捅下去,一定會獲得極大的歡愉。

歡愉遲遲無法實現。喉結每天都在佇列前美妙而安然地滑動著,他根本無法接近它——非但無法接近,還要在這喉結髮出的命令中立正,稍息,正步走。這實在是樁令人沮喪的事。

沮喪的事不斷髮生。

他知道連長塗國強對林啟明也沒好氣,便把關於那喉結的美妙幻想說給塗國強聽。塗國強竟不同意他的主張,還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敢碰林營長一下,老子先掐死你!”

更壞的是副連白科群,這小子真他娘算條好狗。先前賣了塗國強和一幫弟兄,如今又賣他。那次,他打掃營區衛生時發狠罵娘,被白科群聽見了,白科群當晚就告訴了林啟明,害得他不得不找碴揍了白科群一頓。打了林啟明的狗,自然驚動了林啟明,林啟明罰他在操場上跑了整十圈,熱得透不過氣不說,還差點兒連骨頭架子都顛散了。

仇恨與日漸增,到後來,竟覺著林啟明比那幫屁簾帽還壞。屁簾帽只是搶了他的驢,狗日的林啟明卻沒完沒了折騰他,生著法子找他的麻煩,“八一三”要搞啥週年祭,要埋旗杆,不派別人挖坑,偏派他和另兩個弟兄挖,還要他們夜裡挖,弄得他一夜沒睡好。

挖坑時就想,林啟明不仁,他也不義,乾脆跑到營門口,找羅斯托上尉告狗日的一狀:在人家西洋人的地界升中國旗,想造反不成?!只要告,準能告贏。升旗的秘密他都知道,國旗是營外公寓樓裡的人摔過來的,眼下藏在林啟明的房間裡;旗杆是原先這所學校就有的,現在擱在小紅樓後的牆根下,上面還蓋了幾塊破席。

猶豫了一夜,沒報告。不是怕林啟明報復他,而是怕弟兄們都把他看作狗。白科群的處境他太清楚了,誰也不把他當人待,若不是林啟明護著,只怕早被弟兄們欺負死了。他若是走了這一步,弟兄們也會這麼對待他的。況且,他牛康年是條硬錚錚的漢子,有啥賬自己和林啟明算,告密做狗,算啥能耐?!

便沒告。便慢吞吞地挖坑。操場上的地很硬,簡直象石板,挖了半天,才挖出淺淺半米深。要再往深挖也不行了,開挖時圖省事,口開得太小,要深挖下去,就得把上面一圈再擴大。他不願再幹了,硬拉著那兩個弟兄回去睡覺,說是又不栽洋棒,埋根旗杆,這坑行了。

卻因此種下了禍事,次日——“八一三”那個早晨,這淺坑決定了他和林啟明的共同末日。

末日來臨前他沒想到,林啟明更沒想到。天理良心!那天望著佇列前的林啟明,他真沒有殺人的念頭,而且,也沒做任何殺人的準備。如果不是林啟明要他重挖那旗杆坑,如果他沒看到林啟明脖子上滾動的喉結。如果他手頭沒有一把鐵鍁,慘劇決不會發生。林啟明自己找死,指著那淺坑連罵他和另兩個弟兄混賬,偷懶,罵人時,粗大的喉結滾動得很快,象只硬硬的蟬在跳來跳去。他望著那隻誘人的蟬,慢吞吞地走出了佇列,慢吞吞地拿起了地上的鐵鍁。鍁很小,連柄在內不過一米長,鍁頭是尖的,很亮,象把剛打磨過的刀。

這一切都那麼強烈地誘惑了他,他總覺著不用那尖尖的鍁頭在林啟明的脖子上戳一下便對不起林啟明似的。操起鍁,就撫摸著雪亮的鍁頭盯著林啟明看,揣摸著如何用鍁掘出林啟明脖下的那隻蟬。

林啟明卻轉過了身子,帶走了那隻蟬。他操著鍁往旗杆坑走時,林啟明又厲言正色地說起了什麼國家、民族。

林啟明的話是對弟兄們說的,弟兄們在操場上站得很整齊,破舊的軍裝把操場遮掩得一片灰黃。

“今天,是淞滬抗戰一週年。也是我1776團三營全體革命軍人赴滬參戰一週年。一年前的今天,咱們從永縣日夜兼程開往上海,在上海郊外,在日暉港,在德信公司,浴血奮戰了近四個月!在這四個月裡,咱們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無愧於一箇中國軍人的良心……”

他彎下身子,一鍁鍁死命掘土,恍惚在掘出的土裡看到了那隻蟬。後來,又在旗杆坑裡看到了林啟明瘦削的臉孔,臉孔上的鼻子在動,也象一隻欲飛的蟬。

林啟明訓話的聲音還在響,就象是在旗杆坑裡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