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說他六一年那年逃荒就不見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音訊,估計早就不在人世了。唉,他也是個命苦的人。”

小封一下洩了氣。“哥,你打算怎麼辦?”

德成微微一笑,抬頭看了一眼天上雲彩,“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兩人慢慢走回院裡,進門前德成放開小封,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這事兒你得替我保密,千萬別告訴你嫂子。”

小封難過地點點頭,“哥你放心,我不會跟嫂子說的。你自己也也要小心一點,我家裡還有藥酒,我去給你拿。”

德成擺擺手:“不用,我家裡有,你回去吧。”

小封站在家門口,看著德成強作正常地慢慢往家走,心裡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他生怕被人看見了,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轉身開啟門進了屋。

德成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緩了緩勁兒,這才開門進屋去。他從櫃子頂上拿下一瓶藥酒,脫下上衣,倒了一點在手心,雙手使勁搓了搓,這才把手放在腰上用力地揉搓起來。

還真別說,這藥酒挺管用的。這是他按照古方自己配的,當時泡了兩瓶,想著小封乾的是力氣活,容易受傷,就給了小封一瓶,自己留了一瓶。平時遇到什麼跌打扭傷的,自己擦一擦就會好許多。

這會兒傷處雖說是火瞟火辣的,人卻松泛了許多。他活動一下身子,覺得腰上好了一些,這才穿上衣服,去廚房給母女倆做飯。

玉梅回家沒察覺什麼異常,吃過飯後,帶著六月高高興興地玩了一會兒,又陪著德成說了一會兒閒話,這才讓六月洗洗上床睡覺。

等六月睡著了,玉梅坐在燈下,翻開厚厚的一本書在燈下看了起來,一邊看還一邊默默背誦。

德成放下手裡報紙,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手裡的書,原來是本領袖選集。

“你背這個幹嘛?”德成不解地問道。

“我們廠革命委員會成立了一個讀書小組,參加的人都必須會背誦《毛選》。我是讀書小組的骨幹,希望努努力,爭取能評上今年廠裡的‘活學活用毛選積極分子’。”

“有用嗎?”德成問道。

“怎麼會沒用呢?瞧你這樣兒就不是個積極分子。我還要爭取入黨呢。”

“上次入黨不是因為你弟弟的事給攪黃了嗎?怎麼?還不死心。”

玉梅看了他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道:“你自己不進步,也不能攔著別人進步吧。是,我弟弟把我入黨的事給攪黃了,我這不是在積極補救嘛。我相信,組織一定能看到我的決心和行動,一定會重新給我一個機會的。”

德成沉默了,在入黨這件事上,玉梅一直都很在意。她一心想透過自己的行動向組織表達自己入黨的決心。德成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她走向革命道路的絆腳石,所以向來不太支援她的革命行為,對此,玉梅早就有些不滿了。

夜深了,玉梅收了書,倒水洗漱後睡覺了。德成躺在床上,腰上雖然擦過藥酒,可還是很疼。特別是翻身的時候,簡直疼得他難以忍受。他知道,這是受傷後身體的正常反應,倒也不太驚慌。為了不打擾到玉梅休息,他儘量平躺著一動不動。

玉梅聞到德成身上刺鼻的藥酒味兒,轉頭問他怎麼回事,德成只得說是自己的腰擰了。玉梅因為白天要上班,晚上還要學習,實在是太累了,也就沒多問,德成這才搪塞了過去。

同樣睡不著的還有小封,回到家後,他一直都在想著德成的事。前幾天德成找他過去說這件事兒的時候,他還不太在意,沒想到會鬧出這麼大陣仗,德成居然當著全廠的面被批鬥。他們廠也開批鬥大會,他知道有些人趁機會對批鬥物件下黑手,想著德成腰上的淤青,他心裡一陣陣的難受。

他從小和家裡人分開了,那年家鄉遭了水災,父母帶著一家人逃難到了省城。當時一家人都擠在皇城壩的難民堆裡,一不小心他就和家裡人走散了,從此一個人在省城流浪。餓了就去跟人討要點吃的,實在要不到的時候就去偷。有一天他餓得實在受不了,大著膽子去偷店裡的饅頭,被人逮住一頓好打。多虧遇到了好心的餘秀清,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這才安頓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家在哪裡他已經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除了父母外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們長什麼模樣小封都快記不起了。

後來德成和德蓉兩兄妹進了城,對他都挺好的,只是那時候兩人是少爺和小姐,自己的身份只是個車伕,彼此沒有太多的交集。直到餘秀清一家去了臺灣,剩下三人相依為命,大家一起幫襯著熬過了那段艱苦歲月,彼此之間才真正的熟悉了起來。

德成兄妹從沒把他當成外人,一直拿他當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看待,讓他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三人都各自成了家,可小封對德成德蓉的兄弟姊妹之情不但沒有減退,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厚。在他內心,德成德蓉兄妹倆就是他一輩子的哥哥姐姐。

德成的事,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徐秀娥,可是他就是不敢開口問她。不是別的原因,他只怕知道事情的真相後,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可是今天,他目睹了德成身上的傷,看著他佝僂的身影,還有眼神裡的蕭索,這一切,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知道,不能再當縮頭烏龜了,有些事,自己必須要去面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