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賢把手裡的鋤頭重重地往地上一頓,抖落上面粘著的土。從桌子上拿過水壺,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氣,這才把水壺放下。

“老李,辛苦了,坐下來歇一會吧。”帳篷裡坐著的連長劉長順拍了拍身邊的床鋪。說是床鋪,其實就是在淤泥地上墊了一層小樹枝,再鋪上防雨油布,最後把被褥放在上面,勉強能夠睡下人。

李書賢走過去,腳踩在溼滑的地上,一個個小氣泡從膠鞋的兩邊冒了出來。他一屁股坐了下來,嘴裡向劉長順抱怨道:“這鬼天,一直都是小雨,又冷又潮的,真是難受。”

劉長順是七連的新任連長,以前是二營四連的副連長,七連的老連長張進忠去年轉業回老家去了,團裡把劉長順調來七連和李書賢搭檔,擔任七連的連長。

劉長順是河南人,人比較忠厚老實,平常話不多,但打起仗來卻勇猛無比。上次的反擊戰,他和李書賢一樣,榮獲了二等功。

“老李,西藏這邊條件艱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別抱怨了,我都習慣了。”劉長順抽著煙,慢悠悠地說道。

李書賢從掛在中間的繩子上扯下自己的毛巾,擦了一把臉說:“我不是抱怨天氣,這一天天的不訓練,咱們是作戰部隊,不是後勤部隊,到處去開荒算怎麼回事嘛?”

劉長順在地上滅了菸頭,“這不是咱們能做主的事,上級傳達的也是總部的精神。咱們就是普通的基層官兵,上級怎麼要求的,咱們就怎麼做。”

“其實對開荒我也沒有什麼意見,可開出來的田地又不讓咱們種,上級讓咱們把規整好的土地全都移交給地方。你看看,我們之前開出來的土地,現在還有幾塊在種菜種糧食的?這個地方的人,壓根就不會種地,也不願意種地。咱們辛辛苦苦開荒得來的土地,我看要不了幾年,又得荒廢了。”李書賢憤憤不平地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老李,你就少發兩句牢騷吧。前一陣聽新來的政委說,老李你這個人帶兵沒問題,就是牢騷多。你自己注意一點,沒事少說話,不要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

“誰他媽這麼無聊,把我私下說的話傳到團部去了?想踩著我往上爬是吧?你還別說,老子早就不想幹了,回去我就給團裡打轉業申請。”李書賢生氣地說道。

“老李,你這麼激動幹嘛?政委也就這麼一說,沒說要把你李書賢怎麼樣。怎麼就說到轉業上去了,你可別意氣用事啊。”劉長順趕緊勸慰李書賢。

“老劉,我這真不是氣話。這幾個月我是想清楚了,我這個性格在部隊繼續待下去,也沒什麼光明前景。你看看,這兩年上面提拔重用的,還有那幾個新調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呀,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口號,不幹實事。我就是看不慣,與其在這裡乾耗著,還不如趁早打報告回老家。”

“老李,這可開不得玩笑。你知道今年的轉業安置政策不?凡是今年轉業的幹部,只要是營級幹部以下,國家一律不解決工作,哪來的回哪兒去。”

“我知道啊,去年底團裡就通報過了。”

“那你何苦呢?再咬咬牙堅持一下,等解決了營級幹部的待遇,再申請轉業也不遲啊。”劉長順苦口婆心地勸道。

李書賢望著帳篷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又看了眼腳下的淤泥,低聲說道:“從五八年當兵到現在,我已經在西藏待了將近十年,我想回家了。今年我老婆又給我生了一個閨女,家裡現在兩個小子一個閨女,我老婆既要掙錢又要照顧他們,哪裡忙得過來。這些年,真是辛苦她了。現在想想,我還真是對不起她和孩子們。”

劉長順沉默了一會兒,依然開口勸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理解,我還不是一樣,家裡上有爹媽下有娃娃,全靠我老婆一個人在家辛苦操持著。我也是在西藏呆了十年的老兵,可按今年的政策,我實在不甘心就這麼回老家去務農,想想心裡就虧得慌。”

李書賢淡淡一笑,指著遠處的雪山說:“老劉,咱們不虧。你想想尹國正他們,還有那些長眠在雪山下的戰友們,他們永遠都回不去了,起碼咱們還活著不是嗎?還能回去和老婆孩子團聚。不虧了,老劉,跟他們比,我覺得咱們是賺到了。”

帳篷外的雨越下越密了,遠處的山影漸漸隱在淡淡的雨霧之中,陣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劉長順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一個月後,部隊返回營區休整。李書賢趁著這幾天閒暇的時間,給團裡打了轉業申請。團裡既沒有為難他,也沒有挽留他,直接把他的申請上報了師部。

過了幾天,師部的批覆下來了,同意李書賢轉業。接到退伍轉業通知那天,團裡幾個和他相熟的軍官在食堂聚餐為他踐行。

看著眼前這些和他一起從內地到西藏來當兵的戰友,李書賢的眼睛紅了,這是一起翻越冰山雪原的戰友,是一起經歷了血與火的生死之交。

他舉起酒杯,低聲說道:“這第一杯酒,敬那些永遠留在這裡的戰友。”說著把杯裡的酒緩緩地倒在地上。

他給在座的眾人又都倒上酒,舉起杯,說:“這第二杯酒,敬我們這些年為祖國守衛邊疆的歲月,來,大家幹了!”說完,帶頭乾了杯中的烈酒。

接著,他舉起酒杯,說:“最後,我敬在座的各位戰友,謝謝各位在過往的日子裡,給予我的幫助和關心。希望咱們以後還能有機會再見面。”大家都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隨後,戰友們紛紛給李書賢敬酒,同時送上自己最真摯的祝福,李書賢今天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得酩酊大醉。這是李書賢到部隊以後,第二次喝醉酒,第一次還是在軍區的慶功宴上。

一夜好睡,第二天,李書賢第一次在軍營裡聽到起床號沒有起身。他懶懶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樹枝上新發的嫩葉綠得可愛,小鳥在樹梢上跳來跳去,突然“忽”的一聲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