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原本是小鎮上的富庶人家,前後兩棟三間大瓦房,前店後廠,在街道中心地段開一家糕點作坊。後來兵荒馬亂,祖父母早歿,父親染上鴉片,致使作坊倒閉,家道中落。

解放後,父親戒掉鴉片,買了一條木船,在通江河上跑運輸謀生。雖然日子過得不寬裕,但由於家庭人口少,負擔輕,並不缺吃少穿。在小鎮算得上是好條件的人家。

李非一歲時,家裡就給他訂了娃娃親,對方是一個鄉下女孩。“四清”運動後期,母親參加街道組織的學習,要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懂得了娃娃親屬於舊風俗,當在破除之列。

新的潮流滾滾而來,像所有的變革時代一樣,家庭婦女往往總能展現出比其他人群更大的熱情。組織者的方法簡單而且有效,那就是新舊對比,憶苦思甜。就連思想一貫落後,一雙裹腳的母親,竟然也有了圖表現、爭先進、不甘落後的衝動。

母親征詢父親的意見,父親說不出什麼意見。父親是個老實人,又多半時間在船上,很少參加學習,不懂當時的形勢,對兒子的婚姻大事自然說不出好歹。

要推掉兒子的親事,最難面對的是親家。雖然娃娃們還小,還沒有走動,兩家畢竟已經有了這層聯絡的紐帶,心裡早已認了對方。還有媒人,跟兩邊都是親友關係。如果退親,無疑會是對對方的傷害,幾方面的關係都要得罪。

假如不退,大形勢如此,誰能保證這件事今後還能作數?要是到了兒子人大心大的一天,他再提出退親,不是把人家姑娘給耽誤了?

母親和父親左右為難,舉棋不定,最後商量決定聽一聽兒子的意見。看他自己怎麼說。

談話的地點在兒子的小房間。

兒子的房間是在父母的房間裡分隔出的一小間。剛剛放一張床和一張用碗櫃代替的書桌。

李家說來房子大,實際上自己住的地方很小。街面上的三間正屋很久以前就被供銷社徵用了。在李非的印象中,正屋就像不是自家的房子。因父親常年在船上,母親把後屋的兩間空房也租了出去。一來每月可以收三元錢的租金;二來也圖個人多壯膽。

李家的房子是舊時建築。木屋架,掛磚牆,房間裡上有樓板,下有地板,唯獨沒有窗戶。堂屋的光線是從天井下來的;房間的光線則是來自樓梯口屋頂的兩片亮瓦。

分隔房間時,兒子要在自己床頭的山牆上開一個窗,起初父母不同意。當時李非正好在看魯迅的雜文,裡面有要掀開屋頂才同意開窗的話。於是故意要開一個大窗。父母果然妥協,同意開了一眼小窗。

小窗是木板窗扇,開啟窗門,臨窗的小書桌就會豁然亮堂。這讓李非感到很愜意。即便是幾十年後,李非住進了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大房間,對那扇小窗依舊充滿懷念。

母親問他的意見,這門娃娃親退還是不退?要退,你就早點提出來。免得耽誤了人家姑娘。

母親的話讓李非感到突然。這是父母第一次為家事徵求他的意見。而且還是他的親事。

他有些不適;又有些羞愧。那年他還不到十二歲。自從上學後,就常有同學拿他的親事開心。他們大聲喊著那姑娘的名字,讓他難堪。儘管他從未見過那個女孩,但她的名字與自己的名字被別人聯絡在了一起。

五年級春季開學季,班上由外地轉來一個小女生。小女生不但相貌好看,而且穿著不俗,在一群小鎮女生中顯得格外出眾。引來班裡的一些小男生們競相討好巴結。

小女生的父母都是鎮中學的老師,對小女生的同桌有特別要求。要求是品行與成績雙優的學生。

班主任把小女生安排與李非同桌。還在小女生的媽媽面前把李非如何如何誇獎了一通。就在老師和家長都以為給小女生找到了一個安全港時,讓她們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了。

剛開始兩人小孩還能相安無事。時間稍長,孩子間的小把戲就多了起來。

他把他的零食給她吃;把他的文具給她用;把他的書借給她看。她也把她的零食給他吃;把她的文具給他用;把她的書借給他看。

最早議論他們的是班上的另外幾個小女生。接著幾個調皮的小男生也開始鄙視李非。罪名是李非玩姑娘。在那時候的小孩子眼中,玩姑娘是件很可恥的事。

班主任是個嚴厲的女老師,最討厭和男生關係親密的女生。她罵她們是小妖精。

一天午休時間,兩人都伏在課桌上午睡。小女生故意把胳臂拐伸過中線。李非往後退讓,她繼續往前擠佔。他明白她是故意,於是以牙還牙,與她擠來擠去;頭埋在桌面上小聲地嬉笑。

班主任走過來,用拿在手裡的一根細竹條在他們的桌側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這課桌是李非從家裡搬來的,是母親的嫁妝。側面裝有箱板的那種。鞭子抽在上面異常響亮,不亞於平地一聲驚雷。

全班所有的同學刷地抬起頭來,向他倆這邊張望。先是驚訝,繼而是恥笑。場面讓李非無地自容。

李非兩臉通紅。面對老師一臉的嚴厲,脫口說了一句:是她擠佔我的位子!

為這樣一句出賣朋友,如叛徒一樣卑鄙的話,讓李非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老師把這事告訴了小女生的媽媽。小女生在家裡受到責罰。又讓班主任給她調換座位,與另一個女生同桌。從此,無論他如何示好,小女生都不再理他。他第一次體驗到心裡空落落的感覺。

不久暑期到來,李非每天除了要游泳、釣魚、抓青蛙、捕蜻蜓捕知了,還要做暑假作業,間或還要在街上擺書攤。書攤出租的是他自己的連環畫藏書。現場閱讀,一分錢一本。一天居然有一兩角錢的收入。這應該是他最早的商業實踐。

這些事忙得他不亦樂乎,把與小女生的那點不愉快慢慢地淡忘了。

秋季開學報名的那天,李非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操場的另一頭。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陡然間,他感覺整個心被掏了出來,被挑在思戀的烈火上炙烤。感覺他的靈魂脫離了他的軀體,呼喊著她的名字向她奔去。而他的軀體又像被什麼釘死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

他當時年齡太小,還不知道這刻骨銘心的感覺,這火山般爆發的情感可以用一個字來表述。

此後,在李非的一生中,在與眾多異性的交往中,再也沒有過這種奇特的體驗。他也曾經問過賀文銳,問他是否也有這種刻骨銘心,火山爆發般的情感體驗。賀文銳說沒有。儘管賀文銳女友無數。

這讓他稍感欣慰。在兩性交往方面,他居然有一樣東西是賀文銳沒有的。這種東西是她給他的。她的名字叫白露。

對於娃娃親這件事,李非在心裡是排斥的。他曾無數次的幻想,有一天能開啟包辦婚姻的枷鎖,讓他自由自主的去戀愛。只是年齡太小的緣故,他沒有向父母開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