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 104 章

河南府尹竇敬接到大蟾光寺邀請,於日暮時分踏入了這座古老的寺院,參加七月十五日盂蘭盆法會。

身為洛陽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他之所以親臨這種場合,多半是因為與方丈曇林上人的交情。大蟾光寺是歷史悠久的佛門淨地,依理是個能讓人安心的所在,可竇敬卻一直不喜歡,覺得壁畫太多陰森森的。

曇林雖然早已遁入空門,但憑借太原王氏的門第以及洛陽佛教的深厚底蘊,仍然是東都上層人脈網中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每當公卿貴胄們有佛學上的疑問,或是幹了什麼虧心事想要修行懺悔,通常會尋求他的指點。

作為一方長官,參與公眾節日是分內之事,竇敬也想透過佈施寺廟僧眾,為自家先祖做超度儀式。眼前百戲紛呈,走索的伎人打扮成飛天模樣,在空中牽拉的繩索上來回行走,盡管身邊簇擁著數十名侍從護衛,竇敬卻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令他坐立難安。

在這人潮洶湧接踵摩肩的法會之中,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這張美麗的面孔,本不應出現在此地,更不應存在於人間。

倘若在平時,他會認為那只是個容貌肖似之人。然而,今天是盂蘭盆節,是亡故的幽魂從地府回到人間遊蕩的特殊日子。

他在河南府尹的職位上待了不到一年,曾經在長安擔任過中書舍人、起居舍人,時常出入禁中,因此對皇親國戚的容貌舉止熟稔於心。

竇敬忍著恐懼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少女明豔高貴,有一對垂珠豐隆的佛耳,在落日餘暉照耀下,膚發籠著一層琉璃珠光,怎麼看都是讓人心嚮往之的佳人——假如她還沒死的話。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心頭,竇敬感到自己彷彿被捲入了一場無法預知的恐怖漩渦之中。

公主之死有冤,這幾乎是朝堂中一個公開的秘密,終南山下那片孤獨的陵園上,至今超度鎮魂的法事不斷,她今日回到人間,難道是有什麼目的嗎?

裡衣全粘在面板上,冷汗不斷從幞頭裡面往外鑽,竇敬再也承受不住,附耳對手下功曹參軍道:“你派人去跟曇林上人知會一聲,就說我突然犯了頭風,腦袋暈得很,不能繼續參加法事了。”

那參軍一聽上司不舒服,連忙說:“蟾光寺的上客堂很有名,公下榻去歇一會兒?”

竇敬臉色蒼白,堅定拒絕:“不!我要回府,趕緊走。”他留下一個副手,帶著其他人匆匆離去。跨過門檻前,竇敬回首再看最後一眼,那少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韋訓望著一行人狼狽逃離,從房簷上跳下來,向寶珠彙報:“嚇跑了。”

寶珠籲了口氣,從藏身的木樨樹後轉出來,懊惱地說:“我怎麼忘了這家夥調任洛陽了?”

楊行簡告罪:“是臣疏忽了,沒想到竇府尹會出現在蟾光寺的法事上。”

寶珠心道自己又不是藏在閨閣裡不見人,時常出席宮中宴席,與宗親貴胄們打毬狩獵看戲,認識她的人數不勝數,只是落難後一直在民間活動,再沒跟被朱佩紫者有過交往,竟然忘記自己其實已經算是個死人了。

竇敬在盂蘭盆節看見自己,嚇得失魂落魄逃跑,一定是以為死去的萬壽公主還魂詐屍了。

韋訓道:“這世上不乏容貌相似的人,他回去睡上一夜,明天就會勸自己老眼昏聵認錯了。”

寶珠一琢磨,覺得他說得很對。況且她如今一無所有,自己都無法證明公主身份,人群中遠遠一眼又能說明什麼呢?

百戲熱鬧非凡,十三郎卻不見蹤影,寶珠問:“他去哪裡了,怎麼不來看戲?”

韋訓隨口回答:“他今天要念經。”

寶珠想起十三郎同樣是孤兒出身,既然身處佛門,理所當然要趁著節日為死去的家人祈福。

夕陽全部沒入洛水,天邊僅剩下一絲血紅晚霞,暮色已濃,百戲喧鬧聲突然低了下去,一陣鐘磬齊鳴後,觀川雄渾的嗓音傳過來,是請方丈曇林登臺講經說法。

竇敬既然已經離開,就不需要繼續躲避了,寶珠想參加盂蘭盆法事為母親祈福,急急忙忙向著寺廟中央的臺場跑去。

山川雲潮四僧親自扛著木製蓮花寶座,一步步登上高懸在放生海之上的靈芝臺,一名枯瘦老僧穿著紫色法衣,跏趺坐在蓮花座中央,如同被弟子護持的佛陀一般莊嚴神聖。又有幾個小沙彌捧著能夠擴音的轉輪海螺、博山香爐等法器擺放在方丈的身邊。

現場鴉雀無聲,幾千人帶著敬慕的神情望著這位遠近知名的大德高僧,據說只要聽他講一次經,就能為自己增加一年功德福壽。

曇林先念一段香贊,接著開始俗講《目連救母》。俗講就是佛經的通俗講演,將佛學經義融入淺顯的故事當中,縱然是一字不識的白丁也能聽懂。目連救母出地獄是盂蘭盆節的由來,可謂家喻戶曉,曇林融入各種因果比喻,將故事講得跌宕起伏,幾千人聽得專心致志。

講完這段節日固定的故事,他又一字一句講了段《禪師度化修羅》。

“很多很多年前,洛陽有一位叫做迦什葉的天竺高僧,佛法高深,心懷慈悲,修成金剛不壞之身。他聽說有一名因中了痴毒墜入魔障的修羅,因惡念叢生不斷殺生造孽,迦什葉決定去說服這個修羅,讓他放下屠刀,回歸正途。”

這修羅心中充滿了仇恨和執念,發誓要向天複仇,讓人間陷於修羅場中。迦什葉先與他論佛講經三日三夜,想用清淨語言為修羅祛除心魔,可是修羅辯才無礙,聰明絕頂,根本不聽高僧的勸解;迦什葉又施展神功,與修羅激戰三日三夜,想以至高武力將其度化。可修羅天生兇猛好鬥,驍勇善戰,迦什葉竭盡所能也不能將其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