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0章 好日子(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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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好日子
《流緣》劇本完成的時候,是大四暑假。
那個暑假,金柏難得沒有留在首都打工,而是回了坪蔭縣照顧病重的奶奶,老人的胃癌已經到了末期,從醫院搬回家來,等著油盡燈枯,葉落歸根。
金柏很難說明自己對這位老人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就像母親對他的態度。
一個被拐進山村的女大學生,被迫生下一個罪惡的孩子,母親會對著他微笑,會喃喃地告誡自己孩子無辜,卻同樣會突然暴怒,不讓金柏叫他媽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金柏身上流著髒汙的血,每一滴都是罪證,而女人在母職的天性與為人的尊嚴中掙紮,兩人共同在男人酗酒家暴的陰影下生存,而那位看起來更加懦弱的老人,一方面護著母子不被兒子虐待,另一方面成為母親精神崩潰的幫兇。
直到八歲,金柏都沒有上學,他每天跟著母親去做農活,已經習得一身熟練本領,壓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叫學校。每天忙碌結束,回家後他會趴在窗邊,畏縮地靠著母親。
幸運的話,母親會給他講故事,那些虛構的世界一度成為他全部的精神空間。如果男人剛喝了酒,或者媽媽又在哭,金柏會縮在床邊看星星,盡量保持安靜,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尊無生命的物件,而腦袋裡則回想那些神奇的故事,這樣可以讓他忘記近在咫尺的痛苦。
大概從這時開始,故事對他來說成為了一種救贖。
那天家裡闖入警察,警察身後跟著唯唯諾諾的村長,母親和他一起呆在房間裡,做一些鎮上拿來的手工活,聽到聲音的一瞬,她先是跳了起來,像某種即將被獵殺的動物,在黑漆漆的窯洞裡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方向,在看到窗外光景時,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很扭曲的姿態。
那個畫面過於恐怖,以至於一直留在金柏的記憶裡,女人先是哀哀地叫,然後開始在原地踱步,她像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一半掙紮著想要跑出門去,另一半又把自己撤回來,尋找某個角落躲起來,兩種靈魂撕扯著她,接著某種矜持回歸——那是金柏認為他的媽媽和旁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後來他想,那或許是一種被稱之為體面的東西,來自城裡的讀書人,來自曾經衣食無憂的時光。
她用手抓自己的腦袋,然後把所有打結的頭發撤下來,幹枯灰白的發絲混進手工的貝殼扣裡,看著很痛,又很暢快,小小的金柏不知為何,能夠辨別出母親是在梳頭,甚至從暖氣片上拿了梳子給她。女人自顧自地整理完頭發,又開始擺弄衣服、鞋子,臉,最後才看見旁邊給他遞梳子的金柏。
她深深地看了小孩一眼,當時金柏不懂,那眼神像粹著恨,又雜糅著些旁的東西,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眼,交鋒的靈魂最終統一,女人跑出門去,另一個老人撲上來抱著她哭,那是媽媽的媽媽。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迅速且混亂,他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父親把他從床上拖出門去,拎著他威脅,媽媽沒有看他,媽媽的媽媽在哀叫,警察把他從男人手裡奪下來,沒有交給身後的女人,而是給了旁邊的奶奶。
男人威脅她們,又呵斥金柏,他始終一聲不吭,直到大腿傳來尖銳的痛,奶奶那夾帶著汙泥的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要把他的皮撕下來,他才想起村裡的一些流言:
如果他哭,媽媽就不會走。
媽媽要是走了,他再也沒有故事聽了。
但媽媽不想留下。
奶奶掐得很狠,幾乎用上了這個老人全部的力氣,直到警察帶著母親一家離去,金柏才開始後知後覺的哭,不知是在哭腿痛,還是未來永遠留下傷疤的人生。
那天金柏被自己父親打到失聲,奶奶在旁邊護著他,他不明白這個老人為何面目轉換如此之快。
村長大概是被警告了,後來敦促他們把金柏送去學校,接受義務教育,先是村裡的小學,接著去鎮上上初中,初中畢業後父親不允許他再讀,也是奶奶出錢供他上了高中,高中寄宿在城裡的學校。
進入學校,金柏開始讀書,他喜歡鑽在學校的圖書室裡,從那些少得可憐的藏書中翻出各種小說,故事集的雜志,作文書的記敘文,甚至澀 情雜志後面的笑話。他的成績不算優秀,中等偏上,但他就是愛讀各種各樣的故事。初中的語文老師看他愛讀書,於是借給他自己的小說,其中金柏最愛武俠,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他在初中讀完了所有金庸的作品,接著去看古龍、梁羽生、溫瑞安……
他一邊看武俠,一邊和人打架,等進入高中,父親已經不敢再打他,他鮮少回村子裡,每一次回去奶奶都會抖著雙腿去集市買菜,給他做各種喜歡的飯菜,然後在他又一次告別時,同樣用那雙洗不幹淨的手把身上的積蓄塞給金柏。
高二的時候,學校增設社團,一個教播音主持的老師推薦他去學表演,給他看了胡軍演的喬峰,林志穎演的段譽,他一度以為學表演就是學武術,莽著頭去了,後來的事情順利到驚人,他靠自己拿到電影學院的合格證,高考成績也達到分數線,坐上火車遠離家鄉。
當熟悉的風景被他拋在身後,那些痛苦的記憶也消失不見,金柏忘記了很多事情,幾乎以白紙一張的狀態,進入電影學院。
接著他遇到了嚴逐。
所有的記憶都和嚴逐有關了。
進入首都後,他不再回家,即使寒暑假也留在首都打工,嚴逐也是一個人過年,兩人一開始留宿學校,後來在一起,就搬出去同居。
嚴逐是從聽到金柏分享的一些記憶碎片後,開始著手創作《流緣》,兩人之間羈絆越深,他越難下筆,於是寫寫停停,停停寫寫。
金柏再回坪蔭縣,是聽到村長給他打的電話,那時奶奶已經從醫院被接了回來,意識清醒時只會念著孫兒的名字,而父親早從幾年前就不知所蹤,這一遭重病全靠村裡人互相照拂。
金柏不願欠人情,又想有個結局,於是回到村子裡,在照顧病人的間隙,他會像小時候一樣坐在窗邊,發呆發得久了,會給嚴逐打電話,嚴逐每一通都會接,不論他在做什麼,每一通都接得很快。
金柏不知道,男人把這每一聲電話當作他在求救,認為他需要首都的聲音把他從這個村落裡撈扯出去,而嚴逐自覺地承擔起這個責任。
大四的生活是兵荒馬亂的,大家都在想辦法畢業、就業,那個暑假壓根沒人在休息,而金柏就這樣百無聊賴地等死,等床上的老人咽氣,在等死的過程中迎來自己24歲生日。
那天是立秋,金柏沒有過生日的想法,同往常一樣給老人擦身,喂飯,吃藥,輸液,然後蹲在窗邊數落葉,接著有人在門口叫他:
“金柏,你的信!”
那是一個a4大小的牛皮袋,信封上的字很漂亮:
坪蔭縣水溝村213戶 金柏 收
電影學院 嚴逐 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