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宮作為南朝歷代以來的皇家禁苑與朝廷有司所在,多年來也是屢經營建,規模越來越宏大,建築越來越華麗,只可惜在侯景之亂中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等到南陳建立的時候,雖然也將一些宮室進行了一番必要的修繕,但這座宮苑已經不復全盛時期那麼宏大華麗。如今又遭到一番火勢席捲破壞,看起來便越發的滿目瘡痍。

“欺人太甚,唐國實在欺人太甚!兩國成盟以來,我無有一時不禮之甚恭、唯恐失意,其國君臣卻屢屢踐踏盟約、背信棄義,今更有王氏餘孽焚我宮室、險致大禍,唐皇非但不將之明正典刑,反而還侵我巢居、將我逐離!”

殿堂中迴盪著國主陳昌憤怒的咆哮聲,殿內群臣卻都紛紛垂首、噤若寒蟬,只任由陳昌在那裡咆哮發洩著心中的不滿。

事到如今,誰又不清楚這一切不過只是唐人故作體面的手段罷了,為的就是將他們君臣逐離此間,而後由其師旅進駐建康。

但清楚是清楚,眾人對此卻也無可奈何,彼此間的實力根本就不成對比,巨大的差距讓人不知該要如何應對,由其過去數年來君臣上下已經習慣了在大唐的步步試探之下步步退讓,到如今更加沒有了什麼頑抗的鬥志。

一直等到這一場聚會結束,也沒有臣員提議該要如何拒絕並抗拒大唐所提出的這一條件,這自然讓陳昌失落無比,只能擺手任由群臣退去。

他滿懷悵然的回到了寢宮之中,枯坐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又起身往皇后寢居而去。來到寢居之外,他先抬手用力的揉了兩把自己的臉龐,努力釋去臉上的憂愁落寞,並又低聲叮囑身旁侍者們小心自己的言行,切記不要在皇后面前露出馬腳,然後才又往寢居內行去。

家國內外的爛攤子讓陳昌心力交瘁,近來唯一讓他略感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皇后李氏在新年後為他誕下一個兒子。這也讓陳昌對其皇后越發的暱愛,並沒有因為外界的事情紛擾而疏遠了夫妻間的感情。

作為一國之君,陳昌誠然沒有人主的氣質能力與人格魅力,但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待人真誠、不尚奢靡享樂,更不同於走到哪裡就把種播到哪裡的堂兄陳頊。

哪怕回到江東繼位為帝之後,他仍然只有李氏一個妻子,並沒有再納別的姬妾,夫妻間相敬如賓,在對自身慾望的控制方面確有可稱道。

總而言之,陳昌或有些志大才疏,對人對事乏於深刻見解,但今時南陳的局勢之敗壞原因也是多方多面,他固然不是一個能夠力挽狂瀾的英主,從客觀角度來說,他自身的無能對於南陳局勢的崩壞也沒有起到太大的推動作用。在禍害家國方面,他的堂兄、一直口口聲聲要拯救家國於危難之中的陳蒨要做出了更大的貢獻。

儘管如今大勢已去,甚至自己都將要被逼離開皇宮禁苑,但陳昌還是儘自己所能的想要為妻兒營造一片安詳的天地,不想讓外界的紛擾影響到她們。只可惜他的能力也實在有限,讓這份努力顯得辛酸可憐。

儘管陳昌這裡還在極力掩飾,但之前建康宮中突然夜中燃燒起了大火,之後宮人們又都驚恐不已,包括陳昌眉眼間也有深深的焦慮掩飾不去,這也讓李氏意識到應該局勢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惡化。

她有北地女子的爽朗,但如今已為人妻、為人母,性格自然也增添了幾分婉約含蓄,在意識到丈夫是在有意將外間的人事紛擾向她隱瞞的時候,她便也不再故作聰明的去打破砂鍋問到底,每天只是安心待在寢居休養生育之後的身體並弄兒為樂,享受著丈夫竭力為其母子所營造的這一份安寧。

陳昌來到寢居之後,與娘子閒話片刻,又凝視了好一會兒正自熟睡的兒子。

如今雖然國事日蹇,但是皇帝一家的起居奉養自然還有所保障,當見到單單圍繞著兒子侍奉的乳母、婢女等等便有十幾人,口中忍不住感嘆道:“是兒生來大富貴,但卻未必較之其父更有福氣啊!”

他不由得回想到自己的童年,他雖出生在吳中,但卻在很小的時候便隨父前往嶺南。那時候他父親不過只是廣州刺史蕭映麾下部將,家世未若以後那麼顯赫富貴,妻兒所享受的供養自然也談不上優越,雖然未受飢寒,但也是清貧簡樸,故而陳昌也養成了不尚奢華的性格。

他感慨兒子未必比自己更有福氣,倒不是彼此間在做比較,而是拿自己與父親陳霸先相比,越發感覺到自己的無能不堪。當年他父親區區一介吳下寒士,歷經動盪卻能扶搖直上,直至建立一番江東霸業。而他雖然繼承了父親的基業,但卻非但未能將之發揚光大,如今更是岌岌可危,眼下的富貴顯赫轉眼便將要成過眼雲煙。

李氏聽到陳昌這番感慨,自能感受得到丈夫心內的憂悵,並走過來與丈夫並肩站在小兒床榻旁,小聲說道:“是兒但能教養得宜,日後自有他的一份際遇造化,夫主無謂為他憂計太多。唯我夫妻既然相守於今,亦應知相赴何往,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陳昌近來飽受世情的刁難打擊,如今好不容易聽到一番感人肺腑的表白安慰,一時情緒觸動,眼眶霎時間都變得溼潤起來。

他舉手撣了撣衣袍來掩飾自己的情緒,轉而輕咳一聲後說道:“外朝尚有一些事情需待處理,皇后且先休息罷!”

說完這話後他便舉步行出,緩步行走在這夜幕籠罩的宮苑間,他的心內卻是百感交集,只覺得那黑洞洞的夜色下似有眾多懷有歹意的目光凝望著他,這感覺讓他如芒在背,心情也變得忐忑不安。

外朝自然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陳昌處理,他只是不願在至親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他在宮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一會兒,然後來到中齋寢殿,著員將尚書右僕射徐陵召入宮中來見。

過了一會兒,徐陵疾行入殿作拜道:“主上夜中召見,未知何事相授?”

陳昌先是嘆息一聲,旋即便又說道:“國事如此,運勢修短已經難為卜問。此番唐皇欲遷我北往,未必還會容我長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