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桂無苔收起雀躍,疑惑而失落地看著他時,他才回過神,漫天的現世嘈雜,夾帶著這麼一個真實而鮮活的女子撞破幽思,魯莽地佔據了他整個身心:“無苔,你怎麼回來了?”

她笑起來:“押解一個犯人回京,我告了假回來看看你。明日就走了。”

她隔著書案湊近身子,盯著他的眼睛:“溪山哥哥是有什麼煩心事,此時不想見到我麼?”

“胡說。”宣四年笑笑,移過一張矮凳在身側,“來坐。”

“嗯。”

她從前在宅中時,常常坐在這張矮凳上,陪著他讀書。她坐下來,仰著臉托腮看他,良久,有一絲失意掠過她的眼裡:“我覺著你沒那麼喜歡我了。”

“胡說。”宣四年溫和而敷衍,他掩飾地站起身,“你坐著,我去給你拿些吃的。”

逃也似地離開書房,茫茫然卻不知去哪裡找吃的。廚房走一遍、正屋走一遍,臥室再走一遍,等回到書房時,手裡只拎了一隻茶杯,拈著一把陳皮:“我替你泡陳皮湯。”

只剩了半壺水,還是冷的。

茶杯裡的金黃色陳皮在水中涇渭分明,一點湯色也沒有泡出來。

宣四年把這杯冷茶遞過去。

桂無苔接了,喝了一口,壓下萬千沮喪,卻又在眼皮上掛起日光,笑嘻嘻地:“溪山哥哥沒了我可過的什麼日子?我去做飯。”

她抱著包袱腳步輕快了出去,不一會又在書房外揚聲喊道:“溪山哥哥,我出去買些菜去。”

“好。”

宣四年隨口應一聲,並未像從前那樣陪她一起出去,只仍乾坐著。他是皇子,本應是親王,自然沒有親自跑腿買菜的道理。

只是坐著坐著,心頭的堅決又似化了邊界,慢慢地,重又糾結起來。

桂無苔雖是宰相之女,卻是小妾所生,何況她們娘倆於許多年前私逃出封家,已歸於死籍。如今卻是頂著她舅舅家一個死去兒子的名頭,女扮男裝,被他託關係送去江左城裡做一個小捕快。

白溪山都不能娶她,宣四年,更不能娶她了。

她也是個烈性子,不肯依附男人而生,更不願做妾、做外室,寧願在塵世間赤著足討生活,也不肯低下半分玉頸,哪怕在心上人面前。

在他一門心思是白溪山之時,她在他心裡如同通透的翡翠,願意用一輩子的真心去愛慕著。可眼下他是宣四年了,那份愛,卻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愛,像是他的,又像不是他的。

屋子裡很冷,他沒有點著炭盆。

在這殘寒裡,他的一顆心慢慢又硬了起來......

夜裡,他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聽著房門被輕輕開啟,又輕輕關起,很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他聽出是桂無苔,只合著眼,只當自己此時正睡著。

涼涼的手指尖在他臉頰上點了點,又輕撫過頜角、耳垂,像螞蟻爬似的,無聲無息又酥癢。那已微溫的指腹停留在他的唇角,似因沒有探到他勾起的竊喜而頓了一頓,隨即收了開去。

他能感覺到黑暗裡,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床邊細細地在他的面龐上望來望去,等著他睜開眼睛握住她的手,與她喁喁私語,問她在外頭過得可好,什麼時候願意回京與他呆在一起。

可他仍是合著眼,直到聽她起了身往外走去,他才睜開眼,等著她出了門,又經過自己窗前,才側臉望去。她的身影被冷淡的月色打在窗上,一閃而過。

她回了隔壁的臥室,那是他在小宅子裡特意為她留的房間。

也在主屋,而非廂房。

次日,宣六遙又在木王府裡迎來了他尚未拾回名頭的四皇兄。

今日的他已沒有了昨日的倨傲與尖酸,卻似又變回了坦蕩沉穩的白溪山。

當著僕人的面,宣六遙不能稱呼他為四皇兄,只得含了笑說道:“白兄,一點小事,哪勞煩你一趟一趟地跑,可折殺我了。我只是個閒散王爺,你的忙,我實在幫不了。”

宣四年還以微笑:“在江南初遇時,我還不知你是皇殿下,卻滿心眼裡覺著你是個親近的、可信任的人兒,此時才知是血濃於水的骨血親情......”

宣六遙瞬間瞪大了眼睛,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宣四年如何篤定地說出這番話,全然不怕被人聽了去,難不成,他與封愁初或梅紫青,甚至聖上,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

宣四年卻笑得更篤定了:“六弟,如今我的一條命攥在你手裡。”

他似站在懸崖邊往前走,宣六遙肯拉一把,他便榮登繁盛,宣六遙不肯拉,他便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而拉與不拉,也容不得宣六遙多猶豫片刻。

小樓裡安安靜靜,似乎走動侍候的僕人們須臾間都散盡了。

只兩人之間的香茶,嫋嫋地散著白霧,而那白霧,也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