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黃(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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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人泥一把、水一把地在殘冰尚未化盡的溪水裡開工了。
雪水很涼,刺人的骨頭。剛開始是貓著腰在溪水裡撈沙,把沙石撈到老福叔面前,最後洗沙這道工序要由老福叔完成。
老福叔的活很細,他把沙在水裡淘了一遍,又淘了一遍。粗粗細細的沙粒順著溪水流走了。篩沙的工具是自己做的,用柳條細細密密地編了,水可以慢慢地滲下去,但金屑卻不會漏掉。有時老福叔篩了半晌,洗了半天,金屑一片也沒有。老福叔就會哀嘆一聲,捉了袖口,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愁苦地瞅一眼當頂的太陽。
此時正是初春,太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老福叔就在心在絕望地衝天空喊:老天爺呀,你開開眼吧,讓俺少受些罪吧。
喊完了,老福叔就憋了一肚子氣,彎著腰,撅著腚,狠狠地用柳條編的簸箕向大樹、小樹、老蔫和劉旦他們從溪水裡淘出的沙堆戳去。四個人淘出的沙已經有半人高了,老福叔都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它們篩完。碰上幸運的時候,簸箕的最底層會留下幾粒一閃一亮的東西,那就是金屑了。老福叔眯了眼,用指頭小心地把金屑蘸起來,然後解開懷,裡面放著煙盒大小的口袋。他一手撐開口袋,仔細地把那粒金沙彈進口袋裡,又嚴嚴地捂好,重新放到懷裡。這時的老福叔的心情就會很好,嘴裡發出一聲:呔——人就仰了臉,望了眼灰濛濛的天,心裡感恩般地喊了一聲:老天爺呀,你是可憐俺啦。
想過了,謝過了,老福叔又向沙堆撲去,重複地篩著沙。每一次都懷著美好的希望,至於是否有收穫,那要看老天爺的心情了。
一個大上午下來,老蔫的雙腿就抽筋了。剛開始他用雙手去掰扯不爭氣的腳趾,腳趾上的筋脈拼著命地往一起縮,老蔫就咒:日你個娘,讓你縮,你縮個鳥啊。罵完了,仍無濟於事,他又在水裡奔波幾趟,整個小腿就都縮在了一起。老蔫跌坐在水裡,撲騰一陣,忍不住爹一聲、娘一聲地叫。
大樹和小樹奔過去,拖抱著把老蔫弄上岸。老蔫就水淋淋地癱在岸邊。老蔫三十多歲的漢子,臉上的鬍鬚很密,卻看不出一點兇相。相反,讓人一看就是個面瓜,一副萎縮相。
老福叔抬了臉,不屑地把老蔫瞅了,接著就罵:沒用的東西,你的勁兒頭呢,怕是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吧。
老蔫不說話,在岸上的沙地上滾,抽筋的滋味很難受,讓人往一堆裡縮。這些人都是老福叔帶出來的,是打是罵,沒人挑理兒。三十大幾的老蔫早就到來大金溝了,先是幫人下江打魚,後來又淘金,掙了一些散碎銀兩,也都讓他喝了,嫖了。一個冬天,他三天兩頭地往窯子裡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春天還沒到,兜裡已經是乾乾淨淨,只能蹲在牆角曬太陽了。
老福叔看了老蔫的樣子就有氣,拎著他的耳朵喊:啥東西,自己襠裡的東西都管不住,你還是個人?
老蔫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耷拉下腦袋,恨不能把頭鑽到褲襠裡。
老蔫獨自掙扎了半晌,筋暫時不抽了。他就用巴掌很抽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腳,劈劈啪啪的,人們看著,並不說什麼。等老蔫把自己打夠了,又趔趄著下水了。他一邊奮力地淘沙,一邊罵天咒地,他低聲喊:老天爺呀,你造人幹啥呀?造了人就該讓人享福。這罪受的,還不如不是個人呢。
眾人聽了老蔫的話,都笑;老蔫卻不笑。
此時只有叫老黃的那條狗一副優哉的樣子,它吊吊個肚子,東聞西嗅地尋找著吃食。人們帶進山裡的糧食不多,人都不夠吃,哪還有狗的份兒。老黃就自力更生,它早就習慣了。人們吃飯時,它決不會往跟前兒湊。它躲到下風口,揚了頭,抽答著鼻子使勁兒地嗅著。讓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氣味刺激得老黃直打噴嚏,然後它就吊著肚皮,到處去打秋風。
老黃終於有所嶄獲。它在水裡左撲騰,右撲騰,竟叼出一條魚來。那條魚尺八長,在老黃的嘴裡活蹦亂跳著。眾人見了,驚呼一聲:魚,好大的一條魚。
他們想奔向老黃,把魚從老黃的嘴裡奪過來。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熱乎乎的魚湯了。老福叔直起腰,說了句:拉倒吧,別跟一條狗爭食。
人們聽了老福叔的話,都僵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老黃把魚叨到岸上去。魚還沒死,在岸上一下下跳著,老黃並不急於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著那條魚。魚終於不動了,老黃才張開嘴,朝魚咬去。雖然餓,但吃得並不慌,慢條斯理的樣子,看著很紳士。
老福叔很喜歡老黃,這和老黃傳奇的身世有關。
那會兒老福叔還和別人搭幫淘金,老黃的母親也還是正當年的少婦。老福叔把它帶到山裡,卻忽略了一個問題——老黃的母親發情了。在有人沒狗的世界裡,這個問題很難解決。老黃的母親就急得團團亂轉,不停地發脾氣,見什麼咬什麼。
一天夜裡,老黃的母親失蹤了。那會兒,老福叔就想,這狗一準是跑出山裡了。可幾天後,狗竟奇蹟般地回到了老福叔的窩棚前,彷彿是做錯事的小媳婦,低眉順眼的樣子。老福叔疑惑間,抬起頭,順著狗的身後望去,就看見了兩隻狼,正戀戀不捨地朝這裡望著。老福叔一驚,嚇出一身冷汗,這狗竟和狼私奔了數日。
那晚,狼在淘金人的窩棚周圍嗷叫了一晚,狼是想誘走這條狗。狗不走,鑽到老福叔的窩棚裡,安靜地和老福叔擠了一晚。後來,那兩隻狼走了,再也沒有騷擾過狗和淘金人。
幾個月之後,那狗竟產下一崽。這崽就是如今的老黃。老黃隨它母親,通身黃色,一點雜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黃有著狼的血統,這一點從小就可以看出來。老黃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誼,它知道誰近誰疏。就是這個老黃曾救過老福叔的命。
那一年也是淘金,他們為能多淘幾粒金屑,遲走了兩天。溪水都結了冰碴了。他們往回走時,要走上兩天的老林子,結果他們走到老林子時,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場大雪。大雪一過,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們迷路了。幾個人在老林子裡轉悠了三天,愣沒走出去。這時的老黃才知道人們迷路了。它用嘴扯著老福叔的褲角,一邊跑,一邊叫,在前面引路,終於把人們領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們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以後,老福叔就更加疼愛老黃了。有事沒事的,從不讓老黃離開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個窩棚裡,他和老黃是抱著睡的,這樣狗和人就都很溫暖。知道老黃身世和經歷的人,都要高看老黃一眼,認為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為擁有老黃而感到驕傲,出來淘金也總把老黃帶在身邊,從心底裡,認準老黃是他的一個伴兒;況且,老黃還救過他的命呢。
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黃生命的絕唱。
那天晚上,春天似乎還沒有走遠,遠近的山坡上野花競相開著,空氣裡有一縷淡淡的香氣。這樣的夜晚,應該說是不冷不熱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老黃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舊搭夥在一個窩棚裡,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著睡了。
老福叔躺著。老黃趴著,把兩隻前爪伸出,頭放在前爪的中間,一隻耳朵貼著地面,閉著眼睛,眼皮還不停地打著顫。老福叔的呼嚕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老黃早就習慣老福叔的呼嚕聲了,沒有了老福叔的呼嚕聲,它會顯得煩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