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十六歲那一年離開老家靠山屯的。戎馬生涯二十年之後父親終於帶著自己的隊伍,進駐到了瀋陽城裡。那一年父親三十六歲。在已逝的二十年歲月中,父親差不多天天都在打仗,槍林彈雨,生生死死,不能不讓父親的神經緊繃著。先是打日本人,後來又和老蔣開仗,東跑西奔。那時父親夢裡都想找一個熱乎乎的火炕睡上一大覺。這回老蔣被趕到了孤島臺灣,父親以及他的部隊,卻倒在了瀋陽城內諸多的火炕上。他們一邊咬牙放屁,一邊扯著長短不一、粗細不均的鼾聲在瀋陽城內睡了三天三夜。

三天以後,父親醒轉過來。打了一連串哈欠,伸了一個冗長的懶腰。然後吃了一海碗豬肉燉粉條,喝了一瓶高粱燒。父親這才清醒過來。

父親看著同樣睡眼惺忪的隊伍,又抬頭望了一眼瀋陽城清澈寧靜的天空,心裡想:日他娘,這仗終於不打了。父親一時顯得無所事事,父親在酒足飯飽神經鬆弛下來之後,想到了杜軍醫。杜軍醫那一年二十有三,她齊耳短髮,一雙秋雨過後天空一樣的眼睛。一想起杜軍醫,父親的心裡湧蕩起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柔情,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通泰熨帖。在那一瞬間,他在心裡豪放地說:老子要結婚了,老子要過日子了!

在戰爭歲月中,父親不是沒有想過要成家過日子。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想法,戰爭如火如荼,一戰下來,誰知自己的死活呢。那時父親的想法,遙遠而又朦朧。此時,父親成家過日子的想法逼真而又具體。

父親要和年方二十有三的杜軍醫結婚,父親早就盼著這一天,杜軍醫也早就盼著這一天了。父親和杜軍醫的愛情種子播撒在烽煙四起的戰爭歲月中。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們的愛情之花就要結果了。想到這裡,父親抬起頭衝著寧靜高遠的和平天空五味俱全地感嘆:嗬嗬——狗操的歲月呀!

杜軍醫別看年齡不大,其實她參軍已有些年頭了。紅軍到陝北之後,在陝北高坡上越鬧越紅火。那時的青年學生,還有一些知名人士,冒著生命危險,透過層層封鎖線投奔到陝北,投身到陝北晴朗的天空下。

杜軍醫就是在那時隨一批青年學生歷盡千辛萬苦投奔到陝北的。那一年,杜軍醫還是一個小丫頭,睜著一雙驚奇的眼睛打量著陝北的天空,和陝北正在發生的一切。就在陝北的一孔窯洞裡,中國偉人毛**意識到了將來,決定把這些娃娃兵送到敵後的大城市裡去學習,以便在日後部隊壯大起來的時候派上大用場。於是杜軍醫這批娃娃兵便被送到了上海。

杜軍醫自然學的是醫藥專業。在父親的記憶裡,杜軍醫這個黃毛丫頭在得知要把她送到陝北以外的地方去時,又哭又鬧。她覺得只有解放區的空氣才是新鮮自由的,她的父母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了,她是走投無路才投奔到解放區的。現在又讓她回到鬼子的鐵蹄之下去受蹂躪,她無論如何想不通。

父親那時是名連長,接受了將這批娃娃兵送到交通站的任務。於是父親在接受了這項任務的那天早晨認識了杜軍醫。父親那時血氣方剛,滿臉的鬍子又濃又密,一把駁殼槍別在腰上,身後還彆著一把帶著紅纓子的鬼頭大刀。父親帶著十幾名戰士來到了這批娃娃兵面前,揮著手說:出發!

杜軍醫正在人群裡抹眼淚。幾天前有關領導已經找他們這批娃娃談過話了,但他們還是想不開,哭著喊著要留下來。父親一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便知道一切都無法更改了。但杜軍醫還是從人群中跑出來,一下子抱住了父親的大腿,滿懷希望地喊:叔叔同志,我不想走,讓我留下吧。父親低下頭看著滿臉淚花的杜軍醫,又憐又愛地道:丫頭,胡宗南要來了,你們快些走吧。等你長大了,扛得動槍了,再回來跟俺老石殺胡宗南。

當時的背景是胡宗南的隊伍已裡三層外三層把小小的陝北解放區圍住了,他們要把這股從井岡山逃到陝北的紅軍消滅在寶塔山下。

父親不由分說拽起杜軍醫的小手,催趕著這群娃娃兵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敵人的封鎖線衝去。那一次,父親護送著這群娃娃兵晝夜兼程連闖敵人的三道封鎖線,把這群娃娃送到了交通站。交通站的地下工作者又接力似的一站又一站把他們送到了上海。

父親一直到交通站才長吁了口氣。杜軍醫已經不哭不鬧了,她對把他們送出去學習的不解和怨恨都記在了父親頭上。因為她認為這位滿臉長滿鬍子的叔叔是那麼的不近人情,這種情緒和怨恨直到許多年以後才化解。當上軍醫的杜軍醫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那時她對父親的情緒很快轉化成了鋪天蓋地滔滔而來的愛情。當然,這一切都是若干年以後的事了。當時父親自然沒有把杜軍醫這群娃娃放在心上。

確切地說,父親和杜軍醫重逢應是在遼瀋戰役打響之前。那時父親已經是團長了,解放軍已滾雪球似的壯大起來,他們在遼瀋戰場上擺好了和蔣介石決戰的陣勢。就在這時,杜軍醫出現在父親的面前。

那時候杜軍醫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並且已經成為一名合格的軍醫。杜軍醫以前一直在後方醫院,遼瀋戰役打響前,才被調到了前線。世界說起來很大,其實也很小,繞了一圈之後,父親又和杜軍醫在遼瀋大地重逢了。父親見到杜軍醫那一刻便磁了一雙目光。父親不是被年輕貌美的杜軍醫弄得雲裡霧裡,他是覺得杜軍醫眼熟,可一時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父親就拍著頭,磁著一雙目光盯著杜軍醫說:咦,是你,咦,是你。父親說這話時,仍沒想起杜軍醫是誰。

杜軍醫一到父親的團裡報到,見到父親的第一眼便認出了父親。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還是老樣子,滿臉的鬍子,說話高聲大嗓。這次杜軍醫不再叫父親叔叔同志了,幾年的鍛鍊使她已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人了。她向父親敬了一個軍禮,然後用清脆的聲音向父親報告:團長同志,軍醫杜梅向你報到。

父親仍迷糊著,一邊拍頭一邊說:咦,是你。

杜軍醫就說:是我。那年就是你送我們過的封鎖線。

父親終於恍然大悟了,他狠拍了一下腦門,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俺說吶,咋就想不起來了。你就是那個丫頭哇!

說完父親拉過杜軍醫的手搖晃了兩下,疼得杜軍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從此,父親和杜軍醫便揭開了愛情的序幕。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愛情,艱難曲折,如歌如泣。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那時兩人都沒意識到,痛苦的情感將跟隨他們一生。

父親與杜軍醫在特定的戰爭年代產生愛情,在當今人們的眼裡也不會感到奇怪。雖說父親要比杜軍醫大上十幾歲,可年齡的差距並不能阻止兩個人相愛。父親在前方衝鋒陷陣,杜軍醫在後方的戰地醫院裡為流血流汗的將士醫治創傷,他們乾的事不同,目標卻是一致的。同志加愛情便是那個特定年代特定的愛情。

父親的部隊在新中國誕生不久,便進駐了瀋陽城。在戰火紛飛的歲月中,父親的愛情也亂得沒有一點頭緒。此時煙消雲散,和平的天空寧靜高遠,父親在和平到來的日子裡想到了自己的愛情。確切地說,他想到了杜梅軍醫,父親抽象的思念一下子變得具體了。父親那天睡醒後,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拍著腦門說:他媽的,俺要結婚。

住在外間的警衛員小伍子,沒聽清父親說什麼。他以為父親有什麼任務要佈置,忙從外間闖進來道:師長,有任務?

父親就衝小伍子說:老子要結婚。

小伍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便答:是!說完就條件反射地向外跑,跑了幾步才醒過神來。他停下腳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就笑著罵小伍子:你這小崽子,老子結婚你急啥。父親一高興就罵小伍子為小崽子,小伍子從來不生氣,他知道這是首長喜歡他呢。

父親幹什麼事都是急脾氣,打起仗來說衝就衝,說撤就撤,從不拖泥帶水,在愛情問題上父親也要快刀斬亂麻。父親這時理清了思緒衝小伍子下了命令:伍子,你火速把杜軍醫叫來。

小伍子這次聽清了,應了聲:是!便急如星火地飛奔而去。

自從遼瀋戰役以後,杜軍醫一直跟隨著父親這支部隊。後來杜軍醫所在的醫院已經成為了父親部隊的正規建制,成為了三十二師醫院,杜軍醫自然也成了三十二師的人。父親的部隊進駐瀋陽城之後,杜軍醫所在的醫院自然也隨父親的部隊進了城,就在離師部不遠的地方。

小伍子跑出去沒多久,便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父親就喜歡這種風風火火,父親一點也不喜歡蔫頭耷腦的兵。從當連長那天開始,他身邊的通訊員到後來的警衛員,都和他一個脾氣,風風火火。小伍子一回來就粗聲大氣地報告:師長,杜軍醫來了。

父親已經聽到了杜軍醫那熟悉的腳步聲,然後衝小伍子揮揮手。小伍子便知趣地躲到一邊涼快去了。父親一見到杜軍醫就嘿嘿地傻笑。他每次見杜軍醫總是要嘿嘿地傻笑一氣,似乎是一個淘氣的孩子做錯了什麼事,在取得大人的諒解。父親沒對杜梅軍醫說過什麼風花雪月的話,父親是真的不會說。就是會說他也不能說,他認為那些話只有老孃們才能說得出口。杜軍醫見父親笑,就知道父親又有什麼主意了。杜軍醫婷婷地立在父親面前,紅著臉道:你又要幹什麼?

父親被識破把戲似的侷促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忸怩。杜軍醫陌生而又新鮮地注視著父親。父親抓著自己的頭髮,紅著臉說:俺要結婚!父親的聲音雖有些小但很堅定,只一遍杜軍醫就聽清楚了,這句話是杜軍醫日思夜想的。自從父親和杜軍醫相愛到現在,杜軍醫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說這樣的話。以前他們不是不想說,而是沒那個條件,戰爭一場接著一場,他們就是有那個想法,也沒那個條件。十天半月的,父親和杜軍醫匆匆地見上一面,也只是用勁地把對方看上幾眼,就是說上幾句話,也是和戰鬥有關。父親說:戰鬥勝利了,這次又活捉了六七百。

杜軍醫說:又有三個戰士犧牲了。

父親嘆息一聲,為犧牲的戰士。杜軍醫也嘆一聲,為兩人匆匆的謀面。

杜軍醫聽了父親要結婚的話,哭了。二十三歲的杜軍醫憧憬了無數回自己結婚時的樣子,年輕的姑娘又有誰沒做過那種玫瑰色的夢呢。

父親似吟似喚地說:俺要結婚。杜軍醫哽著聲音答:哎——說完這聲,似再也支撐不住了,像一株被風颳倒的柳樹,轟然一聲倒入了父親的懷中。

父親說:嗬嗬——

父親還說:嗬嗬——老子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