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瘋魔谷裡死裡逃生回到了那兩間木格楞裡,他看到了小鳳,看到了活蹦亂跳的父親。他笑了,笑過了又哭了。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一個晚上。生與死只差那麼一步,爺爺覺得自己從死亡裡走了一遭。一夜間,他面對著小鳳,面對著父親,還有為仗義慘死的餘錢,什麼都想過了,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只有摟著小鳳,擁著父親時,他才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實實在在。

剛開始,小鳳並沒有為爺爺再次出現而悲痛欲絕,餘錢的死使她害怕了。她和父親整日躲在大山坳的兩間木格楞裡太寂寞太孤獨了。雖然小鳳不愛爺爺,可爺爺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況且又做過那麼些日子的夫妻,又有了父親,還有爺爺對她的寬容,這一切使她暫時接納了爺爺。

父親那時還不會叫爸爸,爺爺就牽著父親的手教父親叫爸爸。小鳳就說:“他不是你的兒子。”“誰的?”爺爺鬆開父親的手吃驚地望著小鳳。

小鳳說:“孩子姓周,關你屁事。”

爺爺就笑一笑,不再理會小鳳的話,把父親抱起來,親了又親。

小鳳就說:“反正孩子不是你的,親也白親。”

爺爺說:“那就白親。”

爺爺更加狂熱地親父親。如果日子這麼太平地過下去,爺爺也會和普通人一樣,會有一個如意平凡的家庭,可一切都沒按照爺爺的意願往下發展。

日本鬼子不再搜山了,東北抗日聯軍一年之間又強大起來,日本鬼子一下子龜縮在城鎮裡,這一帶的日本鬼子都住進了大屯鎮,世界似乎一下子平安起來了。這時奶奶想起了周少爺,父親那時也一天大似一天,先是會說話,最後又學會走路,後來又會跑了。小鳳不再擔心父親活不下去了。隨著世道的太平,父親的長大,小鳳思念周少爺的心情愈來意烈。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便是女人的痴情,一旦女人認準了的,挖她的心,掏她的肝她也心甘情願。這就是世上可愛又可怕的女人。

那時的小鳳便經常出走,有時10天,有時半月,時間長一點的有時也一兩個月,甚至半年。爺爺看不住小鳳,女人拉泡屎,撒泡尿的工夫說跑就跑了,先是躲在暗處,觀察爺爺的去向,爺爺向東找,她就向西跑。小鳳知道爺爺不會追得太遠,那時還有父親在拖著爺爺。

小鳳跑了,爺爺的心就空了,空蕩得無依無靠,無著無落。爺爺拖著父親,坐在山的樑上等待著小鳳。剛開始,父親小哭小鬧,要找媽媽,時間長了,父親便習慣了。他不再為小鳳的出逃哭鬧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小鳳的出逃更加理直氣壯,無憂無慮。

時間長了,爺爺也開始掌握了小鳳的規律,跑也是白跑,遲早還得回到他這兩間木格楞裡來,回到他和父親的身邊。小鳳每次回來,身心疲憊,她總是要躺在炕上昏睡幾天。這時的爺爺,便把小鳳的衣服剝光,把父親留在門外,他把對小鳳的思念,把這段時間的孤獨、寂寞,一起發洩出去,每每這時小鳳就醒了,她看一眼爺爺就說:“你這條狗。”

爺爺不理會小鳳,他用寬大的胸懷整個把小鳳擁在懷裡,整個身體裡似長了深深的根鬚,一點點地長進小鳳的身體裡。這時爺爺就覺得小鳳是一片土地,自己是一棵樹了。

接下來的數日裡,小鳳一句話不說。她坐在炕上一言不發,痴痴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遠方,爺爺也不說什麼,他知道小鳳在想什麼,但爺爺就想不管她想什麼,小鳳都是自己的人,任他摟任他睡,還給他生孩子。

父親再大一些的時候,長到能出去要飯了。小鳳再出走時,爺爺便也坐不住了。他找出一件粗棉花布包袱,背在身上,一言不發地走出家門。父親坐在門檻上望著走遠的爺爺說:“滾吧,滾遠點,沒有你們,我自己也能活。”

在沒有爺爺和奶奶的日子裡,父親靠要飯生活。父親從7歲時便開始要飯,一直到13歲,他遇到了肖大隊長,從此才結束了他要飯生活。

在父親的記憶裡,自己長大不是靠爺爺和奶奶養大的,是靠自己要飯,吃百家飯長大的。父親對爺爺和奶奶感情很冷漠,父親在有仗可打的時間裡,他很少想到還有父親和母親。就是偶爾想起了,也像一縷浮雲在父親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父親抗美援朝回國後,和母親結婚時,他想把小鳳接過來,他想到接小鳳,並不是一個兒子對母親那份情感,而是他覺得爺爺和小鳳生活得很可憐,畢竟是她生養自己一回。在沒有爺爺那幾年,是她拉扯著父親,一個女人在大山坳那兩間木格楞裡,曾留著一個短暫又蒼白的回憶。父親去了,小鳳什麼也沒說。她在不住地搖頭,她不能隨我父親去,她的心裡還裝著一個沒有磨滅的念想。直到那時,她仍在思念著周少爺。

後來,父親在審視爺爺那段歷史時,他有些瞧不起爺爺。他瞧不起爺爺,是因為爺爺貪生怕死,從瘋魔谷逃出後沒有去找部隊,而是留在了家裡,為了一個女人愁腸百結。父親覺得爺爺是個膽小鬼。

爺爺一生都是一個農民。在父親去新疆前,組織曾專門派人去調查爺爺的歷史,爺爺的歷史很模糊,也有過風光那一段,那就是參加抗聯以後短暫的時日裡,包括佔山為王前,一拳打死日本浪人。可後來,在鬥爭最艱苦最困難的時期裡,爺爺離開了抗聯,為了求生存苟且偷生。還有爺爺欺男佔女,一鐵鍬打傷周少爺,搶走出身資本家的小鳳,這一切都構成了爺爺的歷史。爺爺那時就是個農民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歷史,只注重眼前,可爺爺那段歷史卻清楚地記在了父親的檔案裡。父親被髮配去新疆,和爺爺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不無關係。從此,父親非常痛恨爺爺和小鳳。

父親在新疆的十幾年裡,沒有和爺爺小鳳聯絡過一次。他要忘掉自己的父母,就像忘掉一段不光彩的經歷一樣。

爺爺聽說父親去了新疆以後,他揹著藍花布包袱去了一趟石河子。他在石河子鎮轉悠了三天,他已經打聽到了父親所在農場的地址,可他沒有去。他也清楚,是自己為父親抹了黑,即便他去,父親也不會見他的。爺爺站在石河子鎮的街心,遙望著父親農場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望了好久好久。最後,爺爺把一串淚水灑在石河子街心,又踏上了尋找小鳳的征程。這一切,父親自然不知道,即便知道,父親也不會動心的,我想。

風風雨雨,練就了父親一副鐵石心腸,跟隨父親的母親,到死前,也沒有暖開父親那顆鐵石般的心。

父親隨肖大隊長走後,木格楞裡只剩下了爺爺和小鳳。小鳳失去了父親,作為一個女人已萬念俱灰。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掛念的了,唯一剩下了一個念想,那就是尋找自己的丈夫周少爺。她一輩子認定自己是周少爺的人,是周少爺明媒正娶的。爺爺搶了她,她委身爺爺那是一種無奈,包括後來生下的我父親,那都是無奈的結果。

小鳳對周少爺的愛情堅定不移,持久不變,這令我深深地感動。

小鳳相信自己一定會找到周少爺的,她更勤奮地逃離爺爺,踏上了她漫漫尋找丈夫的征程。爺爺為了尋找小鳳,也踏上了尋找妻子的路。有時,爺爺和小鳳在外面的世界不期而遇,爺爺從不勉強小鳳隨自己去。小鳳不回去,他就隨小鳳一直走下去,從這個村到那個村,從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爺爺和小鳳沿街乞討,有時兩人又同舟共濟躲過國民黨潰退的部隊。爺爺一直忠心耿耿陪小鳳走遍了大江南北。最後小鳳失望了,隨爺爺回到了那兩間木格楞裡。小鳳面窗而坐,依舊不理爺爺。她在積攢新的希望,尋找周少爺,當那希望又像鼓滿風的帆時,小鳳便又開始了再一次的尋找。爺爺依舊會披戴整齊,揹著藍花布包袱,緊隨小鳳其後,離開木格楞,走向城市,走向鄉村。

爺爺看著小鳳堅定如鐵的信念和至死不渝的決心,有時真恨不能小鳳找到舊情人周少爺,哪怕是最後自己離開。可一次次的尋找,都化成了泡影。周少爺及周少爺一家人似乎一起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小鳳在希望和失望交織中,也磨鍊了自己的耐性和意志,她每次出走,似乎成為了一種習慣,有時那種出走意圖變得很模糊了,說不清楚是旅遊,還是其他的一種怪癖。

終於在又一次出走時,小鳳再也沒有走回那兩間木格楞,而爺爺堅信,小鳳遲早都會走回來的,坐在他身邊去靜靜地凝望窗外。

表哥為了救我,失去了右臂,對越自衛還擊戰以後,表哥被評為二等殘廢回家了。我被送到一所陸軍指揮學院學習了兩年,畢業後當排長。

我當排長後,曾回家看過大姨和表哥。大姨真的老了,頭髮幾乎全白了。她見到我,上下打量著我那套新軍裝,自言自語地說:“出息了,真的出息了。”說完淚水就流下了臉頰。我看了一眼站在大姨身後木呆呆的表哥,我眼前馬上閃現出表哥撲過來把一隻手按在地雷上的情景,我的喉頭便噎住了,半晌才說:“殘廢的該是我,上學提幹的應是表哥。”表哥衝我咧嘴笑了笑。大姨這時擦去淚水,凝望著我說:“這都是命,你表哥生下來就註定是這命。”

我無言以對大姨和表哥。大姨把我和表哥一起送到了部隊,她不希望我和表哥有誰會殘廢著回來面對她,她希望我們能在部隊有個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