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邊境上的淚光(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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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鳳生下了我父親,小鳳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奶奶。
奶奶小鳳在父親滿百天以後,逃了一次。餘錢對我爺爺忠心耿耿,不僅是因為我爺爺在瘋魔谷救了餘錢,更重要的是爺爺當年那身豪氣。餘錢看守著奶奶形影不離。
奶奶小鳳那天躺在炕上,不梳頭不洗臉,也不喂父親,讓父親餓得“哇哇”大哭。奶奶喚來餘錢,奶奶說:“餘錢,去抓藥吧,我病了。”餘錢看著奶奶滿臉通紅,又聽到我父親大哭不止,以為奶奶真的病了。餘錢不敢耽擱,撒腿就往大屯鎮跑去。
傍晚的時候,餘錢手提著兩副中藥回來了,推開門,屋裡屋外空空如也,晾在繩子上的被子和尿布也不翼而飛。餘錢覺得事情不好。連口水也沒喝,就拐著腿跑出院子,餘錢喊:“嫂子,嫂子。”山野寂寂,空曠無聲。餘錢就急了,知道事情不妙,咧著嘴就哭了,邊哭邊說:“大哥,嫂子她跑咧——”餘錢哭了一陣,才醒過神來,哭管屁用,一定要把嫂子找回來。餘錢擦去眼淚,拐著腿一聳一聳地奔向了通向山外那條路。餘錢知道小鳳跑了是去天津衛找周少爺,去天津衛必須走出山裡。
餘錢馬不停蹄,渴了就抓一把地上的雪塞到嘴裡,終於在天亮的時候,他看見了坐在地上懷抱父親的小鳳。小鳳剛生完孩子,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就抱著我父親,走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走出山裡。後來她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雪地裡哭。哭了一氣她不哭了,敞開衣衫奶了一氣我父親,便坐在那裡發呆。她想自己快要死了,這荒天雪地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還不得活活把娘倆凍死餓死。這時餘錢趕來了,餘錢一見到我奶奶就痴在那裡了。他張著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嫂子,可找到你了。”餘錢說完這句話,就激動得哭了起來。哭完的餘錢就跪在了奶奶的面前。餘錢說:“嫂子,你不看大哥的面子上,還要看在孩子的分上,這樣下去孩子要凍死了,跟我回去吧。”這句話打動了奶奶,奶奶這時立起身,衝餘錢罵了句:“你這條狗。”餘錢不管奶奶罵什麼,他一句也不吭。餘錢接過奶奶懷裡的孩子,小鳳在前,他隨在後面,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回去之後,奶奶真的大病了一場。餘錢抓的那兩副藥終於派上了用場,餘錢炕前炕後地伺候著奶奶。奶奶暫時放棄了出逃的想法。
奶奶恨爺爺,恨爺爺活活地剝奪了她的愛情,奶奶咬掉爺爺的半截手指仍不解恨,她還要報復爺爺,她想出了報復爺爺的辦法。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窗外的風夾著雪拼命地呼號著。奶奶摟著父親躺在炕上,聽著撲面的風聲雪聲,她也聽著外間餘錢的動靜。餘錢一直睡在外間。這麼長時間了,奶奶一直在思念著周少爺,從沒把我爺爺和餘錢這些人當成人看待。奶奶無數次地在心裡罵爺爺他們是狗。這天夜裡奶奶就喊:“餘錢,你進來。”
餘錢聽到了奶奶喊他,他又以為奶奶吩咐他洗尿布或者別的什麼事情就進來了。奶奶這時就非常柔情地對餘錢說:“你坐這兒。這麼大風我害怕。”餘錢就很老實地坐在了炕沿上。奶奶躺了一會兒,就又說:“你這麼坐著我睡不著。”餘錢站起來,又準備往外走,奶奶心裡就罵了一句:“你這狗。”這麼罵著,她伸手一把拉過餘錢,餘錢冷不丁被奶奶拉進被窩裡。餘錢來時披著棉襖,抿著棉褲,他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拉他。奶奶這時已經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她抓過餘錢的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餘錢就傻了,他覺得自己快要淹死了,憋悶得喘不上一口氣來。奶奶又拉著餘錢的手向自己的身下摸去,奶奶喃喃地說:“餘錢,你別怕,沒人知道。”奶奶這麼一說,餘錢頓時就清醒了過來。他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到了外屋。這時,他清晰地聽見奶奶小鳳罵了一句:“你這條狗。”
餘錢跑到外間,再也睡不著了,心裡“砰砰”地亂跳。這時他想起了爺爺。爺爺已經好久沒有音信了。他不相信爺爺會死,他知道爺爺不敢下山都是因為那些封山的日本鬼子。他想到了爺爺,又想到了屋裡小鳳剛才那一幕,他就嗚嗚咽咽地哭開了。邊哭邊在心裡喊:“大哥,對不住你哩。”哭著哭著,他又為爺爺徹底地悲哀了。
自那次以後,奶奶似乎真的不把餘錢當人了。她呼來喚去地支使著餘錢,還在餘錢面前毫不保留地暴露著自己。每次餘錢都要把做好的飯菜端到炕上,奶奶這時跟晚上睡覺一樣,一絲不掛。餘錢進來的時候,奶奶還特意把被子扔得遠遠的,讓自己的裸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逢這時,餘錢從不正眼看奶奶一眼,低著頭進來,又低著頭出去。他覺得奶奶這人很可怕。這時奶奶就大笑,笑著說:“你這狗,你看吧,我就是讓你大哥當王八,活王八。”她這麼罵時,餘錢就逃也似的離開屋子。
奶奶第二次萌生逃跑的意念,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時父親已經一歲多了,父親已經會喊媽媽了。那時日本人封山還沒有結束,一次次向山裡發動剿共運動。那時趙尚志的游擊隊,還攪得日本人不得安寧。
春天來了,奶奶就對餘錢說:“這山裡快把人憋死了,咱們去趟大屯鎮吧。”奶奶吸取了上次出逃失敗的教訓,她知道憑自己的能力很難逃出山裡,到了大屯鎮就好辦了,可想辦法再甩開餘錢。
餘錢想到大屯鎮裡住滿日本人,可大屯鎮裡的人不也是活得好好的麼?餘錢也好久沒有出去了。他想借這個機會,打聽打聽爺爺的訊息。
餘錢就抱著父親,帶著奶奶上路了。他們走到中午時,餘錢給父親吃了一個身上帶著的饅頭。剛吃完饅頭,父親就在餘錢的懷裡喊:“我要拉屎。”餘錢就把父親放在了地上,父親蹲在春天的山坡上拉屎,餘錢覺得自己也憋得慌,便在附近找了一片樹叢蹲下來,奶奶自己往山坡下走。
這時就來了兩個日本鬼子:他們沒有想到在荒山野嶺裡會看見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那天出門時,奶奶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一個水紅色的小布襖,齊耳的短髮,手脖子上還戴了一副銀鐲子,在春天的陽光下一閃一閃。日本鬼子一見我奶奶便嬉笑著撲上來,嘴裡喊著:“花姑娘,花姑娘。”奶奶這是第一次看見日本鬼子,以前她在大屯鎮和天津衛見過日本浪人。奶奶被嚇傻了似的站在那裡,很快就被兩個日本鬼子撲倒了,奶奶這時明白過來兩個日本鬼子想幹什麼了。她這時大喊了一聲;“餘錢——”蹲在樹叢裡的餘錢聽到了喊聲,提起褲子,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餘錢腦袋“轟”地響了一聲,沒容他多想,他拐著腿就跑了過來。兩個日本鬼子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花衣服被他們撕開了,露出了美麗潔白的胴體。一個日本鬼子已解開了自己的褲子。餘錢拾起了一把日本鬼子扔在一邊的槍,那槍上還裝著刺刀。餘錢此時已紅了眼,他端著槍照準趴在奶奶身上嬉笑的日本鬼子後背心刺去,那個日本鬼子就在快要得手時,被刺了一刀,身子一挺從我奶奶身上滾了下來。一旁的那個日本鬼子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怔了,當看清了餘錢才醒過來。他也拾起了自己那把槍,喊了一聲:“八格牙魯。”便衝餘錢撲來,餘錢躲過了第一槍,沒有躲過第二槍,他的拐腿不很靈便,那一刺,就刺在餘錢的肚子上,日本鬼子又用力一劃,肚皮便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和腸子就流了出來。餘錢大叫了一聲,搖晃了兩下。此時,餘錢的兩眼似要流出血來,他大叫一聲之後,伸出一隻手,抓到流到胸前的腸子又塞了進去,然後端起槍又向那個日本鬼子撲去。那個日本鬼子被餘錢的瘋狂嚇傻了,木呆呆地站在那。當餘錢的槍刺進他的胸膛裡他才反應過來,懷裡的槍響了。那一槍正打在餘錢的心臟上。兩個人幾乎同時倒在了地上。
奶奶小鳳也嚇傻了,她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兒,看著眼前的場景,氣都喘不上來一口。直到拉完屎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走來,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奶奶才清醒過來,抱起我父親,號叫一聲,向那兩間木格楞奔去。
從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奶奶都心有餘悸,她再也不敢離開那兩間小屋半步了。
二
父親永遠忘不掉那次平崗山戰役,一次子崗山戰役讓他白白損失了一個營的兵力。還有他那位生死與共左膀右臂的愛將馬團長。
父親那時是師長了,平崗山戰役打得很苦。一一二號高地、一一三號高地反覆爭奪了幾次他們才拿了下來。兩個高地前的一一一號高地卻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息。父親在掩蔽所裡,用望遠鏡觀察。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山岡,山岡週週飄著嫋嫋的霧氣,什麼也看不清。三個高地呈品字形,一一一號高地是三個高地最前面的一座山峰。在戰略上講,那個高地是喉嚨,要是能守住一一一號高地,其他兩座可攻可守,一勞永逸,可那裡偏偏沒有動靜。站在他身旁的馬團長也看出了疑惑。馬團長也舉著望遠鏡,看了半晌之後,扭過頭衝父親說:“師長,我看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麼名堂。”
父親展開平崗山的地圖,仔細看了半晌,心想怪了,美軍再傻,也不會傻到扔了一一一號高地,而苦守一一二號和一一三號高地。也許是美軍害怕了,主動放棄那塊陣地收縮防守了?父親就對身邊的馬團長說:“馬團長,帶一個營拿下它。”
馬團長就說:“師長,我看再觀察一下,說不定有什麼名堂。”
父親很不高興,他不喜歡在戰爭面前有人和他討價還價,況且時間不等人,要不馬上拿下一一一號高地,奪下的這兩塊高地也難守。馬團長心事重重,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和父親東打西殺這麼多年了,他太瞭解父親的脾氣了。他什麼也沒說,準備去了。準備完的馬團長又找到了父親,他站在父親面前說:“師長,我有一事求您。”父親不解地望著馬團長,馬團長又說:“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麼名堂,但我服從你的命令。要是我回不來,我只求你一件事。”父親突然覺得馬團長有些婆婆媽媽的,但還是說:“你說吧。”馬團長又說:“您回國後照顧好我的老婆。”父親感到馬團長好笑,馬團長以前從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父親有些疑惑樣地看了看馬團長,這時他看見馬團長眼裡有淚花在閃動,便點點頭說:“我答應你。”馬團長莊重地給父親敬了一個禮,轉回身長出一口氣,帶著隊伍走了。
馬團長帶著一個營奔向一一一號高地時是清晨時分。馬團長帶著人馬奔到一一一號高地山下時,還透過步話機向父親報告說:沒有發現任何情況。父親已經佈置好了兩個山頭的所有火力隨時準備支援馬團長。
父親聽到馬團長報告,心裡一陣暗喜,他怪馬團長大驚小怪,大題小作。馬團長奔到一一一號高地山腰時,馬團長仍報告,沒有發現任何敵情。父親轉回身,狂喜地衝指揮部所有的人說“一一一號高地是我們的了。”接下來馬團長就失去了聯絡,不管指揮所方面怎麼呼喊馬團長,馬團長就是一點資訊也沒有。父親走之前,告訴馬團長奪下一一一號高地時發三顆綠色訊號彈。按時間推算,馬團長他們應該早就到了一一一號高地的主峰了。父親舉著望遠鏡,眼前一一一號高地仍是煙霧迷濛什麼也沒有,指揮所內呼喚馬團長他們的聲音不斷,可那面就是沒有一絲迴音。父親覺得事情不妙,已準備再派人去檢視時,這時美軍向一一二號和一一三號高地發動了狂攻,頭上的飛機,地上的坦克,還有黑壓壓的敵軍。父親激戰幾個小時之後,接到上級命令,為了儲存實力撇下陣地。
父親他們撇下陣地後,仍沒見到馬團長他們。他百思不得其解,馬團長他們一槍沒放,怎麼一個營就失蹤了呢?
整個朝鮮戰爭結束,父親仍沒有馬團長和那個營的下落,父親曾想過馬團長他們被俘,可幾批俘虜都交換了,也沒有看見馬團長和那個營的人;父親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一一一號高地一槍沒放,一個營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父親又想到馬團長說的那句話:“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麼名堂,但我服從你的命令……”還有馬團長眼裡閃著的淚花。父親想到這兒,心猛地一顫,難道馬團長在去一一一號高地之前就預感到什麼,他是先知先覺?
馬團長和一個營的失蹤的疑團曾籠罩著父親大半生的時間,直到有一天,馬團長突然出現在父親面前,才解開那籠罩在父親心頭的疑團。
父親沒有忘記曾允諾過馬團長的諾言,回國後他就找到了馬團長的妻子,我的母親。父親坐在母親面前,就說到了那次戰鬥,此時的父親只能說馬團長犧牲了。母親好久沒有說話,蒼白著臉呆定地望著父親。母親知道,嫁給軍人隨時準備做寡婦,但母親得知這一切時,還是驚呆了。馬團長在母親的心裡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長春解放後母親就嫁給了馬團長,可剛結婚沒幾天,馬團長就又走了。直到全國解放,母親才踏踏實實和馬團長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對於夫妻卻像流水似的,說過去就過去了,後來馬團長就去了朝鮮。馬團長在母親的心中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馬團長只是個影子,一個男人的影子,在母親面前飄來又飄去。
母親還是哭了,她一個普通的紡織女工還沒有經歷過如此大的打擊。父親望著母親的眼淚,就又想到馬團長臨走時含在眼裡的淚水。父親就站起身開始踱步,父親每次大戰前也喜歡踱步,他在思考。這時父親眼前閃現出娟的影子,那個調皮纖瘦少女的形象,娟回國時已經是20歲的大姑娘了,可留在父親印象裡娟的形象永遠是那個天真未泯的少女。父親想到了娟,就又望一眼母親,母親傷心欲絕,伏在床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母親哭的不是馬團長,她在哭自己的命運不好。本想嫁給了一個男人,有了依靠,雖然那依靠不在眼前,卻在心裡。突然,那依靠就沒了,母親的心裡一下子就空漠起來。
父親望一眼床上的母親,就停止了踱步,站在那兒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同意的話,就嫁給我吧。”母親清晰地聽見了父親這句話,母親當時就不哭了。她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父親,父親避開母親的目光,望窗外。這時父親又想到了娟的形象,娟伏在馬背上,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父親又說,“我答應過他。”
母親好久沒有說話,就那麼望著父親。
父親也沒有說話,就那麼望著窗外。此時父親眼裡娟的形象沒有了,籠在他眼前的是那疑團,一個營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母親突然清晰地說:“我答應你。”
父親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定母親說,“那就準備準備吧。”
說完,父親走出了母親那間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