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庫吉特人取得和解以來,父親再度陷入了無所事事的境地之中。

那些日子的氣溫降到了全年以來的最低,每天起床的時候都是最痛苦的時刻。父親記得父親跟他說過,在魯迪山谷的最深處,有一處溫泉,即使在冬天的時候,那個地方也是溫度宜人的,在溫泉的周圍本來只有一個療養院,但是在後來慢慢發展成了一個小鎮子,這裡被人叫做魯迪的溫泉鎮。溫泉鎮的繁華程度已經超過了魯迪,那裡的人們把富有的原因歸結為溫泉之神的庇護,每年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人們都會舉行盛大的儀式,用來感謝溫泉之神在過去的冬天裡為人們帶來的豐厚的收入。

人們會用樹皮和油膏做成小船燈,在一月間的某個晚上,成百上千條亮著小燈的船就會順著魯迪山城邊上的列儂河留下。遠遠的看去好像是流星劃過了原野,安靜的順流而下,人們把這個時候的河流稱為‘閃耀絲帶’,在下游遠至傑爾喀拉沿岸的漁民都經常能看到已經熄滅的燈船。溫泉鎮的人出15個第納爾一個的價格回收這種小船,人們一開始將信將疑,以為不會有這種好事。當某個農夫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把小木船帶到溫泉鎮的時候,讓他意外的是,溫泉鎮的人立馬給他拿出了金燦燦的十五個第納爾,農夫興奮極了,這麼多錢他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花好。他逗留在溫泉鎮上,在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裡一點一滴的把錢花在了酒館和女人身上。當農夫一身困頓的回到家的時候,家裡人問他:“拿到錢了嗎?”,農夫攤開了兩隻手,“沒有”。

其實農夫只是一個縮影,溫泉鎮的高明之處正在於他們不吝嗇這筆獎金,很少有人拿到了獎金轉身就走了,大多數人在這裡把錢花了個乾淨,甚至還有倒貼的人。溫泉鎮的慷慨之舉為他們帶來了更加豐厚的回報。

父親本來對這裡的冬天感覺不是那麼的冷,畢竟白鴿山谷的寒冷比這裡要嚴酷的多。但是萊特不行,他自幼生活在溫暖的海邊,山區溼冷的天氣讓他發瘋。在幾經商量之後,他們決定去溫泉鎮旅行一次。當他們在城裡面的車行租賃馬車的時候,驚奇的發現了布瑞爾一行人也在,這些庫吉特人在離別的最後一個冬天打算放鬆放鬆,也準備去溫泉鎮。父親挺開心的,萊特還是無所謂的表情。這一點上萊特顯得穩定的多。當父親恨庫吉特人恨得要死的時候,萊特表情如常,當父親與庫吉特人化干戈為玉帛的時候,萊特依然表情如常。但是父親知道,萊特在心裡面極其的鄙視庫吉特人,除了庫吉特人裡的幾個英雄之外,萊特的原話是:“庫吉特人一無是處,只要帝國重組了東部集團軍,把庫吉特人趕回則加西山口甚至是趕到大山的那邊都是指日可待的。”

父親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哲學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貴族政府的基本特徵就是對內與百姓劃開距離,對外與蠻族劃開距離。他們自己定義了高貴與低賤,他們自己註釋了文明與野蠻。然後他們自己的特點說成是高貴與文明的普世原則,把別人的傳統則一蓋定論為低賤與野蠻。”

父親聳了聳肩,在心裡面覺得老師說的雖然有些偏激,但是萊特此時顯然更加的偏激。

在等待出發的一週裡面,父親把所有的髒衣服都交給了學校外面的一家裁縫店,讓他們漿洗乾淨,然後燙好邊角。他要為每件衣服付30個銅板,每條褲子20個。他找校工討來了一個大柳條筐,把衣服全部塞在裡面,然後自己扛著出了學校。這讓別國的留學生驚訝不已,這些貴族之後們大都不能理解一個斯瓦迪亞貴族為什麼還有自己動手,但是這讓羅多克學生挺喜歡,羅多克學生的構成本來就不像留學生那樣幾乎全是來自顯貴之家,很多羅多克學生都是商人或者律師的孩子,這些人僱傭僕人陪讀的情況較少,雜活都是自己處理。

父親很謙虛的接受了別人的讚譽,然後老實承認了他自己其實是很懶的,而且本來有一個小女僕,後來遇到了不幸,現在也沒打算再添置一個。

父親一直記得那天早上,車伕們在黎明之前趕到了學校,幫他們把簡易的行李搬上馬車時候的情景。那天早上的天空像一塊泡在水裡面的藍玉,暗淡而微微的透明。早上清新的空氣直灌胸肺,風把房上凍得僵硬的木板吹得啪嗒直響。父親穿著羅多克產的羊毛風衣,在冷得直跺腳的時候,他看見了房間邊上的一塊雪地上蹲滿了凍得哆哆嗦嗦的麻雀,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冬天時候的鳥,密密麻麻的蹲在一起,一個羅多克馬伕站在邊上,搓了搓手,捂到嘴邊呵了一口氣:“先生,有句諺語是‘老天凍不死瞎家雀’,但是你看到了嗎?這些麻雀活不到星期天了,明天或者後天早上它們就會被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你們可能理想遠大,但是你應該看看周圍,這樣你就會知道,像這些麻雀一樣可憐的人到處都是,哈哈,我說的多了,請上車吧。”

萊特沒有過多的聽車伕談話,直接就上了車。父親看了看那些小麻雀,撥出了長長的一口白霧,轉身爬進了車廂。

馬車裡面有一股難聞的氣味,父親聞到了餿飯菜味和葡萄酒酒的味道。在沉悶的車廂裡面,這裡的每一分一秒都變得越來越難熬。父親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那次旅行,他看了看一邊的萊特,萊特安靜的坐在那裡,額頭泛著冷光。父親知道萊特不喜歡這裡的大學,也不喜歡政治學。萊特跟他說過,他想做的是進入軍校學習,然後完成老萊特的願望,復興家族。

就這一點來說,父親比萊特顯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以後的前程是什麼樣子的,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驅動他去實現自己。

車走走停停的過了兩天,父親看見了一個石頭小鎮。

這個小鎮不大,只有一條沿著河岸的街道,路兩邊是一些收拾的很別緻的房間,那個車伕用馬鞭的柄敲了敲車廂:“先生們,看看左邊的山上那些冒煙的地方,那就是溫泉了。”

父親和萊特透過車窗看見了山腰上的一些被冬日照得閃閃發亮的石臺。即使在這裡,他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這種味道讓他想起了祖父的實驗室,想起了吉爾。父親想到這裡,不由得又開始擔心起失蹤的吉爾來,他只知道吉爾的腿受了重傷,而且吉爾剛剛離家出走,天氣就冷了下來,吉爾的處境堪憂。

傑爾喀拉是溫暖的南方都會,但是每到冬天的時候,每天都會有一兩個流浪漢凍斃路邊,看著這些人的時候,父親會格外留意,以致於他總是產生吉爾的幻覺,好像看見吉爾在他來的時候拉起了斗篷,一瘸一拐的走掉了。在很久之後,我仔細的閱讀了父親的筆記的時候,才知道那個時候父親一直懷疑吉爾也來了溫暖的南方,畢竟,一般人都會在天氣寒冷的時候去溫暖的地方躲避嚴寒。那個時候,吉爾伯伯的頭髮已經花白,他站在北海的風裡面微微的露出了感慨的笑容,他摸了摸我的頭:“恰恰相反呢,當時我不在南國。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的第一個冬天都躲在瓦業澤吉城的一個橋洞裡凍得瑟瑟發抖。現在想起那幾年的冬天也覺得後怕,真是太冷了。如果不是氣候如此惡劣,很多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吉爾伯伯每次說到這一點的時候,都會變得很嚴肅,“造化弄人啊”,他這樣說。

父親揹著自己的包裹進入旅館登記的時候,前面已經站了幾個人。在等候的時候,幾個庫吉特人走了出來,他們的車先到2個小時,此時已經安頓下來。他們看見我父親,過來邀請他去他們的房間看看,父親一口答應了。這些人很喜歡父親,因為在大多數決鬥中,這些人是贏家,因而他們在與我父親相處的時候,每每都會感到一股勝利者的歡樂之情。在之前,如果庫吉特人露出勝利者的模樣,或者吹噓自己的勇武,父親就會找機會揍他們一頓,但是既然已經和解了,雖然感覺不愉快,但是也就那樣了。父親知道過多的在乎別的的言行會很累很累,還不如自己埋頭走自己的路好了。

萊特被庫吉特人晾在了一邊,感到很不自在。他覺得比較困窘,雖然他並不覺得庫吉特人的友情多麼寶貴,但是他不喜歡庫吉特人太過明顯的厚此薄彼。

在前臺登記的人還有兩個,一箇中年的男人,頭髮已經花白,旁邊是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帶著斗篷,影影綽綽的。那個男人的口音父親一下就聽出來了:蘇諾腔。

父親很驚訝,他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家鄉人。

那個男人說:“先生,我的專程帶我的孩子來這裡療養,請給我們一間向陽的房間吧。”

“不行,先生,向陽的房間已經被人預定了。”

“我能和他談談嗎?我可以補償他一些東西。”

“他還沒有來登記呢,這樣,晚上吃飯之前如果他不來,就視為他放棄了房間。您先住下,如果晚上可以換房的時候,我再幫您把行李搬過去好嗎?”

這個時候父親想了想,然後走了過去,“我是霍.阿卡迪奧。”

老闆問:“請問您登記了嗎?請排隊好嗎?這裡還有兩位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