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後兩人都來催問,王署只好硬著頭皮進殿回稟。

趙弘本來還笑著同趙明枝,聽到裴雍不按時辰,一大早就到了東華門,臉上笑容慢慢收斂了起來,捧著香櫞杯低頭不語。

趙明枝想了想,道:“請裴官人暫先避進東華門內,以免百姓推搡阻道。”

等王署領命去了,她又轉頭去看趙弘,輕聲道:“我不過暫且離開,過兩日就回來了。”

趙弘勉強笑道:“我曉得,我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轉不過那個念頭來……”

趙明枝便伸出手去,輕輕把在弟弟握著香櫞的手上,慢聲道:“我招駙馬也好,不招駙馬也好,那總是外人,世上只你我才是一母同胞,同血同源,我心中總是先記掛你,你不也把我放在最緊要位置?你又怎會值得有旁的念頭?”

趙弘忍了多日,此時猶豫再三,心中鬱悶再難將忍,終於小聲道:“阿姐,我聽外頭有些傳言,都說過了上元節,裴雍……裴相公就要回京兆府……屆時阿姐為了幫我,也會一同過去……其中又有不少說法,好似有理有據的,我也不知應當如何想才好……”

趙明枝道:“先前不是已經問過——你是天子,你如何想就如何做,這又有什麼難的?”

“前次我問他,他雖然樣樣都答允,全數聽我安排,可到底人有私心,我總不能強為自己私慾,便將……他本是功臣,要是一心要回京兆府,此時拿來勉強,終究難攏人心,可要是隻為了他的心,我又……阿姐……”

“他本也不是旁人,有話儘可直說,便是要回京兆府,也未必差這幾年功夫,將來你樣樣熟了手,再回西北也好,向東南也罷,總歸不是大事,況且我本就一身,難道只能依從旁人?便不能東住半載,西住一年了?”

趙明枝說到此處,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微微笑道:“這幾年你才臨朝親政,我難道做得到眼睜睜看著親弟弟獨木而支?總要幫著搭把手,至於所謂同回西北說法——若無這樣傳聞,兩府裡頭人言紛紛,各有私慾,又怎會眾口一詞,立時答應這親事?”

她稍停幾息,又笑道:“我先前不好與你通氣,只因你一向純善,不好做戲,要是早早曉得其中內情,心中有了底氣,總會表現一二,難免不引來旁人懷疑,眼下塵埃落地,也就無所謂什麼懷疑了——你若要怪,不要怪阿姐,只怪那裴雍使的招怪便是,等過了三朝,他與我回宮謝恩,你只管拿他磋磨,與我並不相干的。”

趙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是喜,又是氣,許久才不服氣地哼聲道:“阿姐太小看我了!我雖年紀小,戲演得也不一定十分差的!”

然則他到底眸子亮了起來,臉上也又跟著笑了,道:“那就叫駙馬先進來坐著等一等,我……我叫人給他送茶!”

趙明枝特地一早過來,就是深知弟弟心思細膩,她怕自己成親之後,這幾天留其一人在宮中,又要爭氣,又要懂事,心中裝事太多,反而不好。

此時與對方把話說透,她又道:“等我三朝回宮,過不得幾日就是冬至,按例,朝廷冬至有朝輟七日休息,你若得閒,不如把手頭功課暫放一放,我們去西郊尋個莊子住上幾天,一來泡泉驅寒,二來也散散心,如何?”

趙弘自當了皇帝,不是東逃西竄,提心吊膽,就是夙興夜寐,只顧著進學、理政,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此時聽得去西郊散心幾個字,那一顆心都要飛起來,哪裡還有二話,雀躍得恨不得轉頭便到三朝回門。

他不住點頭,已是掰著手指頭算起何時才是冬至,自己哪一天能走,原本沮喪、鬱悶更是一拋皆空。

趙明枝又道:“在宮中自然是君臣,等去了西郊,你便先是我弟弟,前次我去京兆府時候,路上遇得那衛承彥衛三哥,他一把斧子使得極好,還說自己極會捉雞鴨,為人也十分有趣,今次趁著他回來參宴機會,叫他帶我們拿土灶燒雞鴨吃,聽說那整雞肉拿荷葉包了,在灶裡煨熟,肉嫩汁鮮,熱乎乎的,還有荷葉香氣,裡頭再燜點芋頭、栗子……”

趙弘聽著聽著,雖未吃過在自己面前現煨燒出來的鮮雞鮮鴨,也難以想象其中美味,可光用腦子想到同姐姐圍火而坐,不用去管一應繁雜事務的場景,早嚮往不已。

他在自己記憶裡翻找出幾樣想吃的來,忙著插道:“帶了飴糖同冰糖去,碾碎了,拿燒的芋頭蘸糖吃!”

說到蘸了黃糖粉的芋頭,他那口水也情不自禁地要流出來了。

趙明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時候,怔了怔,笑應道:“好,讓他們備上大芋頭和小芋艿,到時候我們兩個一起來燒。”

***

不管趙弘多恨不得時間過得再慢一點,日頭還是一點點升到中天,又逐漸西斜。

眼看就是傍晚吉時,趙明枝回到宮中,早換了九翬四鳳冠,又服褕翟纏袖,緩步登上肩輦。

公主下降的禮儀極為繁雜,哪怕簡化許多,此時天文官、陪嫁從人、燭籠、使者、插釵童子與方圓扇子一一排列成隊,已是蜿蜒了極長的一條隊伍。

趙明枝坐在肩輦裡頭,幾乎絲毫感受不到自己在前行,目之所及,全是人頭,根本看不到裴雍所在,只見道旁彩帛飄飛。

彩帛制式、長短、顏色不一,上寫滿恭祝辭句,其中所言各異,有大白話,有歷朝歷代吉祥詩文,也有人趁機把自家店名書在上頭,言說某某店鋪恭賀天家大喜云云,一看就是各做各的,全發於自己本心。

自親事確定以來,趙明枝總無多少切實感,先憂心那裴二哥為親事所縛,其實未能全然解決,又開始忙於前朝後宮事,緊接著還顧著使團北上商談太上皇回京,簡直應接不暇,直至早間,還在與弟弟談心,擔憂他腦子裡想左了。

而此時此刻,因冬季日短,天都半黑了,沿途左右店鋪卻家家張燈結綵,早早就點燈燃燭,或燒火把,照得四下四下白晝,夾道有歡呼聲,山呼聲,等閒其實辨不甚清楚,彷彿在山呼天子,又似乎在叫喚公主,更有無數恭賀聲,縱使看不清眾人面容,也能瞧得出人人仔細梳洗裝扮過,穿著打扮俱都選了鮮亮的。

然而見得這些人,又聽得這些聲音,也分不清在哪一瞬間,忽然叫趙明枝腦子裡真正湧出了一個念頭。

——竟然就這般成親了。

或許是成親的物件太過踏實篤定,她生出這個念頭之後,竟也全無排斥,也不緊張。

倒是頭上戴的那九翬四鳳冠鑲嵌的珠寶太多太大,又以金絲編制,足有數斤之重,壓得她頭上生疼,連脖子、肩膀都跟著隱隱作痛。

迷迷糊糊之間,隊伍終於到了地方。

公主下降,按禮應當皇后乘九龍車輦、皇太子騎馬相送,只是眼下的宮中又哪有什麼皇后、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