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門本就聲音尖利,立時壓過其餘嘈雜聲。

張異本要撞柱,已為左右拉住,正在大力掙扎,聞聽此言,連動彈也不會,只拼命望向門邊,厲聲喝問道:“你說什麼?”

那黃門被嚇了一跳,但見場中滿地言官,又見被禁衛、黃門拖曳的張異,更轉頭又看到不遠處趙明枝同趙弘,便將手中摺子舉了起來,口中大聲道:“陛下!好叫陛下知曉,前線大捷,狄兵俱退,我軍已光復徐州、東平、大名府,益都雖有一二散兵,卻已不成氣候——狄人兵馬大元帥宗茂陣中身亡……”

“什麼?!”

張異聲音急切,表情甚至有些可怖。

那黃門被駭得直咽口水,但一抬頭,只見當今公主正直直看向自己,小皇帝趙弘更是瞪大了雙眼,一雙眼睛兔子一樣,紅紅的,比對邊上張異,又想了想自己月銀究竟從何而來,住的屋子又是誰人做主出資修建,更想著如若今次入了公主、天子的眼,將來可能好處,一狠心,牙一咬,已是再叫道:“狄人兵馬大元帥宗茂陣中身亡——賊子頭顱已被割下,正往京城送來,早則今晚,遲則明日,便能送達!”

他連著喊了兩遍,使得場中人人看了過去,一時寂靜非常。

趙明枝手中還扶著弟弟胳膊,此時卻覺得莫名足下一軟,好似陷入泥淖裡,又像踩在雲端,那心臟更是飄忽忽的,半晌不能落地,本來是攙扶那個,現在反倒要借趙弘之力,才能勉強站穩。

張異喝問道:“哪裡來的戰報?!何人送的摺子?大名府可有奏報送來?走馬承受董建證言何在?!”

又道:“如若只是裴雍所發,其人言語不能輕信!”

他一問高過一問,雖好似幾個問題問得不甚相關,可場中人人皆知這句句都是對捷報發出質疑。

張異也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質疑。

他此時顧不得撞柱自證,以表清白,以逼天子,只盯著那小黃門手中一包東西,轉頭向趙弘行了一禮,道:“陛下,前線多日未有確切奏報傳來,便是朝廷派遣探使送回的也全是外圍訊息,怎的一日之間,便有如此大捷?當要小心求證,若非確實之事,朝中又信以為真,只怕後果難以收拾!”

聽得那黃門喊出“大捷”二字時,趙弘便覺自己魂兒一下子就回了位,那胸也不悶了,頭也不痛了,眼前金星更是不見,好似一下子四處天亮了一般,連呼吸時候空氣都更帶著一股子清爽意思,此刻自然不愛聽張異嘰嘰歪歪不知說的什麼難聽話,伸手便衝著那黃門道:“摺子在哪裡?快快呈上來!”

對方跪在地上,聽聞此言,也不起身,見無幾步路,索性託著手中包袱膝行過來。

趙弘伸手便抓過。

包袱約有大半尺高,成人兩掌寬,以趙弘臂力單手其實拿不太動,他又揪著上頭繩結,一下子沒有抓穩,便把外頭布帛拉開,裡頭數十本摺子跌落一地。

趙弘當了這許久皇帝,雖不能決定國是,說話也無什麼分量,看懂尋常奏報卻是綽綽有餘的。

他也不顧什麼天子儀態,就地一蹲,便翻看起地上摺子來。

八九歲的小兒讀看都不比成人,如此動作,叫殿外一地人個個忍不住引頸湊來,隔得那樣遠,自是看不清楚其中字跡,便是張異也只做皺眉,耐著性子等了片刻,正要開口,卻見趙弘漫無目的滿地亂翻,開啟這本,只看兩眼,又看那本,顯然在找裴雍所上。

他越急反而越沒有章法,忍不住轉頭喊一聲“阿姐!”。

這話喊得出來,叫一殿官員心中俱都生出異樣心思,尤其那張異更是心下搖頭,暗想:這樣小事,開口阿姐,閉口阿姐,如此材質,如此喜好,將來朝政豈不是要長久持於婦人之手。

當設法使天子早日親賢臣才是。

正還想著,他腳下忍不住上前幾步。

趙明枝卻無心理會,聽得趙弘叫喚,當即俯下身去,屈膝跪坐在地,目的明確地取了幾本深紫封皮的奏報過來,開啟翻看,頭一頁鋪墊內容不過一掃而過,但才往後翻,入目當眼便是“大捷”二字。

她急急往下看,再翻最後,果然是節度使裴雍所上奏報,又反覆前後翻看,其中言語不過平鋪直敘,言說一路先向北,再向西,復又轉西南,最後追向西北,始終咬纏狄兵,大小一百餘戰,最後在太原同等候已久的伏兵一道大敗狄兵主力。

再看詳細日子,已是多日之前。

雖不知為何這奏報為何來得如此之晚,趙明枝卻是無暇追究。

這訊息來得太快,又太好,更是毫無鋪墊,叫她一時簡直不敢置信,拿著戰報的手都有些發起抖來,深吸了一口氣,復才稍微平靜幾分,把那摺子攤開遞到趙弘面前,提醒道:“陛下且看。”

趙弘來不及伸手接,已經湊首去看,一眼便望見趙明枝手中所指,嘴巴一下子就咧開來,仔細讀了不知多少遍,平日裡熟悉的那些字彷彿個個都不認得,只把“大捷”、“我軍大勝”、“狄人潰敗”等等字眼翻來覆去讀看,甚至那右手食指在地上都忍不住跟著描了又描,寫著寫著,臉上開了花似的,當真成了個小孩樣子,一點平日裡竭力端出的穩重也無。

他臉上漲得通紅,胸口起伏更大,重重呼吸聲甚至幾步開外也能聽到,這會急急攥住那奏章,又是不捨,又是著急,嘴裡已是衝著左右叫道:“快快拿給張相公!!”

竟是頭一個想到了張異。

那黃門反應極快,立刻接過摺子轉呈給了張異。

張異為官多年,老於事故,趙弘這一點小兒城府,心中想什麼,在其看來便如同直接寫在臉上似的,又怎可能瞞得過。

他只拿眼睛一掃,當即察覺到趙弘言語動作間敵意同顯擺,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為君者,怎能如此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