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外祖母一直都面帶微笑,瘦弱的身材,慈祥的面容,長長的銀髮,寬寬的額頭,尖尖的下巴,經常穿一件白色襯衣,一條黑色滌綸褲子,她性格溫和,平易近人。

家裡就母親一個人勤儉持家,實在沒時間照顧我,就把我送到了外祖母家,我大概有兩年的時間在外祖母家中度過。

外祖母經常給我煮紅糖大米稀飯,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所以很多人都說,我是喝外祖母的紅糖大米稀飯長大的。姐姐兩歲的時候斷了奶,我不到一歲母親就給我斷奶了。

那時,大家都在廚房的土灶臺上面做飯,灶臺上面架著一口黑色大生鐵鍋,鍋口有一米大小,滿滿一鍋飯足夠二十幾個人吃。外祖母做飯的時候,我常常在灶臺底下幫忙拉風箱。那個時候,這種長方形立體風箱隨處可見,不足為奇。外祖母一家遷走後,那口風箱留到我家了,以前在後院堆著,現在已經無影無蹤了。外祖母下地幹活的時候經常帶著我,不過是在太陽傾斜下去,酷熱漸漸褪去以後。她在麥田裡鋤草,我哭鬧得不行,實在沒辦法她就揹著我鋤草,幾個小時要這樣熬過去,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壓彎了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腰吧。

後來,我長大一點就回自己家裡了,每到農忙的時候,母親就把我送到外祖母家,讓外祖母幫忙照看幾天。農忙結束了就接我回去,有時候,母親晚上會偷偷地過來看看我。每次太陽落山之前,母親就匆匆忙忙跑過來接我,天黑以後她一個人不敢走那一道梁,那道梁要經過土堡下面的一個大灣。

吃完飯回去的時候,外祖母會讓家裡的那條大黃狗送我們到山樑這邊,然後母親揮揮手就讓它自己回去了。狗確實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那條大黃狗很有靈性,陪伴了我們足足有十幾年。

後來外祖母看母親實在跑得太辛苦,在我三歲半的時候,外祖母就來我家照看我們倆了,住了大概有半年時間。那個時候,她老人家的病情已經嚴重惡化了,但她還強忍著病痛勉強支撐著,不讓家裡人知道,也不讓母親知道,不想給家裡人帶來不必要的煩惱和痛苦。就算是家裡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那樣的經濟條件下,根本無力治病。很多生冷刺激性食物她都不能吃,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面片稀飯之類的。有一次外祖母想吃紅蔥解解饞,正好我們村裡有一戶人家菜園子裡面種了很多紅蔥,母親就跑去打算問人家要幾根來給外祖母吃,結果他們說是要賣錢。

母親聽到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眼裡噙滿淚水,她深刻地感受到人情淡薄,世態炎涼,從此以後,我們家菜園子裡面每年都會種大片大片的紅蔥。

在我四歲的時候,舅父一家搬遷到河西走廊一帶的祁連山下面去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外祖母,三年以後外祖母就病逝了。聽說外祖母是得了腹水腫之類的疾病,希望她老人家臨終之前沒有痛苦。外祖母臨走之前,來我家呆了幾天,回河西的時候,我糾纏了好久,聽母親說我哭得很傷心,外祖母為了哄我開心,給我留了好多硬幣,也算是一個念想。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雖然已經漸漸遠去,但我內心深處的思念和感激之情卻經久不散。

外祖母去世之前,母親和姨母去舅父家看望過她老人家一趟,回來不久就傳來了外祖母病逝的噩耗。我們家距離舅父家有千里之遙,在外祖母彌留之際,母親和姨母已經來不及去見外祖母最後一面了,以前的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車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這也成了母親和姨母的終生遺憾。

外祖父小時候家裡很窮,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後來實在沒辦法就給大戶人家做了長工。八歲開始,他就在村裡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工,給人家放牛放羊割草幹雜活,除了管飯,一年下來還給三升白麵。一直到他十五歲那年,他的僱主家道中落以後,他才回家過自己的日子了。

這個大戶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老財,老子叫王二麻子,兒子叫王連財。家裡有三百畝良田,三百頭牛羊,四合院裡面蓋滿了磚瓦房,木材全都是上等的紅木,當時也算是烜赫一時,遠近聞名。地主和他兒子一樣,都是名副其實的守財奴,把錢財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政局動盪,匪患猖獗,有錢有糧的大戶人家都惶惶不安。有一天晚上,王二麻子和王連財他們父子倆決定把家裡的金銀財寶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於是他們就選擇了後院牆角下的一口枯井。他們決定三更天趁著別人熟睡的時間,偷偷地把金銀財寶裝到鐵箱子裡面埋到井底下去。王連財在上面把風,地主王二麻子下到井底去放箱子,埋好以後,他們躡手躡腳地回房睡覺了。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感覺放在井底下也不安全,打算拿出來再找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當王二麻子下到井底的時候,發現箱子已經不翼而飛。他上來之後,一口咬定是他兒子王連財把箱子轉移走了,一直罵他兒子是白眼狼,偷金賊,王連財百口莫辯,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藏箱子的事情本來只有他們父子二人知道,家裡的其他人毫不知情,藏箱子的時間也是在半夜三更,箱子怎麼突然就不翼而飛了,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王二麻子實在逼迫得厲害,王連財就上吊自殺了,以此來證明他的清白。王連財死後,王二麻子整個人都變得瘋瘋癲癲,恍恍惚惚。一個月以後,王連財母親也因為痛失愛子而懸樑自盡,一個好好的大家庭就這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

王連財死後一年,他們的鄰居王四狗家開始大量購買牛羊和良田。原來,當天晚上他們父子倆把箱子放在井底的時候,鄰居家的王四狗半夜出來撒尿,無意間竟發現了這個秘密,他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就把箱子取走了。在王四狗購買了大量牛羊以後,引起了村裡人的注意,名聲越來越大,後來也引起了土匪的垂涎。有一次王四狗去趕集,被土匪堵在了半路上,土匪逼問他的錢財從何而來,他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後來這個訊息不脛而走,大家都知道了。土匪讓他給家裡人寫信,帶一箱子金銀來贖身,他死活不答應,土匪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最後把王四狗殺害了,屍體扔到了山樑上的一棵大柳樹下面。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何必太執著而不惜喪失生命!豈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外祖父脾氣暴躁,經常動不動就發脾氣,外祖母和母親她們既害怕又無奈。外祖母經常被外祖父打得遍體鱗傷,有一次外祖母因為做飯晚了一點,外祖父回來直接把她的頭打破了,土炕上流了一大片血,那一塊頭髮全掉了。

幾個子女對外祖父更加畏之如虎,有一次,母親放學回來,剛放下書包,正準備上山去割草,正好在門口的小巷子裡碰到外祖父。嚇得母親趕緊起身就跑,不料巷子太窄母親來不及跑過去,就被外祖父一把提起來舉過頭頂狠狠地扔在了地上,被摔得暈暈乎乎的母親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翻起來一溜煙跑了。

母親小時候嘴甜,能哄外祖父開心,算是捱打最少的。姨母就不一樣了,她嘴笨老實,不會溜鬚拍馬,阿諛奉承,所以她捱打最多。最嚴重的一次,姨母被外祖父打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軟乎乎地一動不動,緩了半天才甦醒過來。不知道是以前家教嚴,父親都是這樣,還是外祖父心理或精神上受到了什麼刺激,總之特別喜歡打人,脾氣很壞。他經常半夜三更把外祖母和母親她們叫醒下地去幹活,拔豆子,掰玉米,挖洋芋等等,去幹活的時候別人還在睡覺。

後來,外祖父趕著那頭老黃牛去耕地,老黃牛不小心掉到陷坑裡面被活埋了。剛下過雨,地下被大水衝開,地面上還沒有陷下去,看不分明。老黃牛是全家人賴以生存的工具,是全家唯一值錢的資產。老黃牛突然死了,外祖父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因此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從此以後一蹶不振,脾氣暴躁,隨時都會打罵家人,後來實在走不出這個心理陰影,大半夜獨自跑到村東頭的一片榆樹林裡,上吊自殺了。一直到早上人們下地幹活,路過那片林子的時候才發現,外祖父去世的時候母親才十四歲。

母親兄弟姐妹四人,大舅父是老大,姨母是老二,母親是老三,二舅父是老四。自從大舅父一家搬走以後,二舅父就一直跟著大舅父生活。二舅父十七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了,原因是他要打土坯磚給他自己蓋房子,大舅父和他發生了口角吵了幾句,二舅父一怒之下就離開了。這一走二十幾年都杳無音信,直到大舅父去世的時候都沒能見他弟弟最後一面。過了三十年,二舅父回來過一次,見過母親和姨母,也去了大舅母家。但是過了幾天又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他的訊息,大概是二舅父一個人生活慣了,不願意和這些親人再來往。

大舅父也是因病去世,走的時候才五十二歲,聽舅表哥他們說,大舅父得了肝硬化。他又非常愛喝酒,喝起酒來沒有節制,所以加速了病情的惡化,最終不治而亡,留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大表哥繼紅長我八歲,二表哥繼兵長我四歲,雖然大舅父病逝的時候他們兩個都已經成年,但都沒有成家,讓這個本來就貧寒的家庭雪上加霜。

母親兄弟姐妹四人,最老實忠厚的就屬姨母,她不善言談,一輩子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是一位慈祥善良的母親,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姨母。姨母大概是四個兒女裡面最像外祖母的一個,從來不罵人,也不輕易和別人發生矛盾和糾紛,總是平易近人,待人接物都和藹得體。

在我四歲到上學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大部分時間都在姨母家中度過,不知道是喜歡跟著表哥表姐他們一起玩,還是姨母太疼愛我的緣故。姨母視我如己出,一直都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我小時候總是感覺姨母要比母親對我好,因為母親經常打我,當然打我也是為了我好,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道理。而姨母從來沒有罵過我,更別說打我。

姨母算是我的第二母親。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姨母帶我去看社戲,到集市上買了一雙很精緻的黃色小涼鞋。我知道那雙鞋一定是用了姨母辛辛苦苦攢了很長時間的零錢才買下的。農村基本上沒什麼經濟來源,除了拿糧食到集市上去換點錢,再就是上山去挖一些野生藥材去賣,很多藥材都長在懸崖邊上,姨母為了挖藥材吃了不少苦頭。有一次姨母為了挖長在大艮子上的一簇刺根,不小心踩空從艮子上掉下去,幸虧剛剛下過雨艮子底下很蓬鬆,所以傷得不是很嚴重,只是把右腳踝扭傷了。

姨母買給我的不僅是一雙涼鞋,而是我永生難忘的回憶。

姨表姐娟娟大我五歲,姨表哥全虎大我四歲,小時候都是跟著表哥玩,很多東西是他教會我的。表哥是村裡的娃娃頭,每天帶著一群小孩子在村裡到處亂躥,跑到人家果園裡摘水果吃都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表哥帶我去掏鳥窩,我們到了懸崖邊的一個山洞外面,剛準備爬上去探頭看看有沒有鳥窩,一隻雪白的鴿子一下子衝出來,扇著翅膀飛走了,著實嚇我們一大跳。表哥趕緊鑽進去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鴿”,結果洞口太小,在一個很高的土臺子上面,需要爬上去才能看見。表哥爬上去,頭伸進去看了一下,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他正準備伸出頭離開的時候,聽見洞裡面有什麼東西“咕咕”地叫著,仔細一聽,原來是鴿子的聲音,還有一隻來不及飛走的鴿子被我們堵到洞裡面了。他把手伸進去打算把鴿子捉出來,結果什麼也沒抓到,只聽見鴿子“撲稜撲稜”拍打翅膀的聲音。原來這隻鴿子掉進洞口下面的一個深坑裡面了,因為坑又深又窄,鴿子無處著力故而飛不起來。

這下可難倒我們了,我們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撓腮之際,我抬頭突然看見洞口右上方有很多堆積的乾土,應該是兔子或者黃鼠狼打洞刨下的。這下把我們即將破滅的希望一下子喚醒了,因為我比較瘦小,半個身子能爬進去,手臂夠得著這些土。我趕緊爬上去,把這些虛土一撮一撮的往下刨,最後終於把這個坑填上來了,鴿子被我逮到了。頓時感覺欣喜若狂,好像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滿滿的成就感和征服感。

鴿子帶回去以後,我玩了不到半天,就被表哥煲了湯,鴿子肉基本上被我一個人吃了。我想這兩隻鴿子應該是夫妻倆,還沒來得及建設好它們的家園就窩毀身亡了。正所謂:“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表哥教會我的東西很多,基本上所有我會玩的遊戲都是跟著他學的,包括我的第一把彈弓,也是他送給我的。男孩基本上每人腰間都藏著一把彈弓,到處打麻雀,八哥等等,有時候也會打打鴿子,鵪鶉之類大一點的飛禽。

我只能打到麻雀一類的小鳥,而麻雀肉也是人間一道美味。我們經常把打下來的麻雀放到灶火裡面烤著吃,麻雀腿上的肉是最好吃的部分。彈弓雖然看起來簡單,但是要做一把好彈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彈弓由彈叉,皮筋,皮兜組成。

彈叉有木把的也有鐵把的,木把的彈叉一般是榆樹或者杏樹的丫形樹杈做的。樹杈根部直徑大概十公分左右,杈口兩邊對稱,握著感覺大小合適就可以。鐵把的彈叉一般都是用架子車的車軸輻條做的,那種輻條是鋼鐵材質,質地非常堅硬,要用鉗子擰好半天才能擰彎。皮筋一般用架子車或者腳踏車的裡層輪胎皮製作,有時候也會買幾根雞腸狀的白色橡膠皮筋,皮兜是用廢棄不穿的皮鞋幫子或者皮帶裁剪成的。

表哥表姐他們上學以後,我的生活明顯黯然失色了很多。姨母家附近的小孩子雖然不少,但是他們都比我大,已經上學了。每次我午休醒來,發現家裡就我自己一個人,桌子上面總是放著一塊饃饃和一碗涼開水。我知道那是姨母特意留給我的,怕我醒來餓了找不到吃的東西,她自己老早就下地幹活去了。因為夏天的陽光很曬,不能帶我。到春天和秋天的時候,姨母經常帶我去地裡玩,撿一窩野雞蛋或者抓一隻小松鼠就是我意外的收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