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用一種審慎而略帶悲慼的語氣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知道歷史上的袁崇煥絕對問不出這個問題。

但是他現在就是這麼問了,他想如果歷史上的袁崇煥能在決定誓守寧遠之前思考一下這其中的得失,或許就會避免歷史上那個被千刀萬剮的結局。

不料,在座三人聽了袁崇煥的問題,卻竟然都不覺得他是在考慮是否逃跑或者退守山海關。

滿桂失笑道,“袁臬臺,這還沒開打呢,就先考慮輸了怎麼辦,這不像你的作風啊。”

袁崇煥道,“我什麼作風啊?軍閥作風嗎?”

祖大壽“噯”了一聲,道,“袁臬臺一個文官,這要論是不是軍閥作風,怎麼也輪不到你啊。”

袁崇煥苦笑了一下,心想,誰能料到文官袁崇煥能在後世被認為是遼西將門的代言人呢?

滿桂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啊,袁臬臺就不是怕輸的人,倘或不投降奴酋,那輸了大不了是一個死。”

“袁臬臺當年單騎出關之時,滿朝上下已有‘官遼死遼’之傳聞,既然袁臬臺連死都不怕,那怎麼會怕輸呢?”

袁崇煥道,“單就我一人死了倒無妨,可是這輸了的後果,總要仔細斟酌一下罷,我在想,倘或我軍殊死搏鬥之後,結局依舊是放棄寧錦防線,退回山海關關內,那麼早一日遂了閹黨的意,似乎也……”

袁崇煥吞吞吐吐的,說上半句話就要停頓一下組織語言,畢竟“孫承宗的堡壘戰術耗盡大明財政”是一個現代觀點,他作為最初支援孫承宗的一員,實在是不好一上來就把寧錦防線給全盤否定了。

滿桂接話道,“那按照這個‘因為害怕犧牲而怕輸’的邏輯來講,咱們現在就應該集體上吊自盡、大開城門讓城中軍民全數降金,反正奴酋現在正缺人口,估計也不會屠城。”

袁崇煥道,“這就是個假設嘛,再說了,我朝武將皆受文官節制,文官負責指揮,武將負責戰鬥,要真打輸了仗,要殺頭也是殺文官的頭,那真到了要上吊的時候,也是我袁崇煥帶頭上吊,你們都不必負這個責任。”

何可綱發言道,“袁臬臺,我覺得這個假設要從兩方面來說,一個是戰略方面,一個是政治方面。”

“從戰略方面來講呢,這寧遠城位於遼西走廊中部,距離山海關二百里,從前後金勢力還未蔓延到遼河以西時,寧遠城不過是遼東戰場的雞肋,可自廣寧失陷後,廣寧城以西均成了不設防的真空地帶。”

“倘或寧遠城失守,那麼山海關就直接暴露在奴酋眼前了,一旦後金攻破山海關,就可以直撲北京城下,是故一旦寧錦防線徹底坍塌,陛下則勢必日夜不得安枕。”

“孫督師正是深知這一點,才在上任之初以寧遠城為核心修建重城,因為以眼下形勢而言,守住寧遠城即可監視著遼西走廊東西往來,只要我軍能掐住這四百里遼西走廊的咽喉,奴酋則不敢越過寧遠直撲山海關。”

“而政治方面呢,恰恰就與這一戰略思想息息相關,陛下對孫督師的支援,其根源就在於陛下相信孫督師佈置的寧錦防線能起到保住山海關的作用,當年與孫督師爭辯的王在晉被陛下調任南京任兵部尚書,就是這個道理。”

滿桂道,“說句實在話,袁臬臺,你無論是逃跑、上吊還是投降,跟我呢,都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祖中軍和何守備都是遼人,他們想守護家鄉,我就沒有這個需求。”

“反正我是武將,大不了我再被重新調回宣府,鬥來鬥去是你們文官在朝堂上的事,我要是不想鬥,那就誰都跟我鬥不起來。”

“因為我只有在遼東,才受你節制,而我如果被調到了其餘的九邊軍鎮,那我就該聽其他文官的命令了,你輸了以後落得個什麼結局,跟我是一點兒關係沒有啊。”

“你就是跟熊廷弼一樣被傳首九邊了,你那腦袋傳到我眼前的時候,我就看著你那腦袋當下酒的故事聽了,反正我已經砍了大半輩子的腦袋了,我靠這個吃飯和升官,我是真不在意你那腦袋跟你那脖頸到底能不能連在一塊兒。”

“我願意留下來呢,就是因為我知道一旦奴酋突破了寧錦防線,閹黨一定會以此為藉口大肆彈劾孫督師,則孫督師再無起復之日。”

“如果你現在放棄駐守寧遠城,跟高第他們一起撤回山海關關內,那麼我可以這麼說,你在政治上,就是上了閹黨的當了,即使你回到關內,不管是不是因為戰敗,閹黨也一定會以失地為由將你治罪。”

祖大壽道,“沒錯,‘遼人守遼土’,是孫督師在任時倡導的復遼之策,我要是一跑,實在是對不起孫督師對遼人的一番信任。”

“但是話說回來,我要真跑了,那閹黨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我手下有家丁,即使退回關內,跟著高第去了,那閹黨一樣要給我發糧餉,噯,當然了,我這是軍閥作風,我知道你看不慣。”

袁崇煥道,“沒,沒,我看得慣。”

祖大壽繼續道,“而且啊,元素,你要是敗退山海關,哦,或者說避退山海關,那下場肯定比熊廷弼還要悲慘,這不是我有意在恐嚇你,當時廣寧之敗後,熊廷弼護民入關,內閣多是東林黨人,葉向高顧及他的門生王化貞,才能在票擬之時,特意給熊廷弼戴罪守關、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點連熊廷弼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他當時是特別感謝葉向高的,即使他知道葉向高先前有意迴護王化貞,但是葉向高能給他這個機會,他心裡就是感謝葉向高,而像這種機會,你現在是沒有的,內閣現在由閹黨把持,你要是一回去,直接就是個死。”

何可綱附和道,“是這樣,袁臬臺,滿中軍和祖中軍跟你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大實話,如果這回咱們守不住寧遠,朝廷為安撫遼人,為將來繼續能收復遼東失地,必然不會苛責我們三個武將。”

“我們仨從政治上來講,是‘沒有立場’的,因為無論下一個派到遼東的主遼官員出自東林黨還是閹黨,只要陛下收復遼東失地的心不變,我們仨就繼續有仗打、有軍餉拿。”

“不帶個人傾向地說,我們武將啊,是跟著東林黨拿這些糧餉,跟著閹黨也拿這些糧餉,這糧餉和糧餉之間,本來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要不是咱們欽佩孫督師的為人和氣節,袁臬臺你今日,未必還能聽得到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滿桂道,“祖中軍是旁觀者清,他看得透徹,袁臬臺該多聽聽他的,熊廷弼當時要不是因為一句‘遼人不可用’,把人都給得罪光了,但凡身邊有個能給他出主意的,也不至於最後把腦袋都給弄掉了。”

何可綱道,“確實,黨爭只是一部分原因,熊廷弼疑故意棄地喪師也只是一部分原因,如果當時廣寧戰敗之後,熊廷弼能再出關把失地給收回來了,那就是魏忠賢他親自來遼東了,他也沒這個本事把熊廷弼逮捕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