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微妙的朝堂格局,看似平穩,實則存在著不小的政治隱患。在依託皇權的宦官勢力甚囂塵上的時候,累年攻戰,功績不立的大將軍地位岌岌可危,段谷大敗後更是成了朝中眾矢之的,所幸還有曹魏這個敵國外患在,姜維才能夠驚險度過那一場朝堂風波。

但是,朝堂上一經爆發的權力爭鬥,又怎麼可能自動消弭。

姜紹猜測,這文字間沒有告訴他的朝堂兇險。

景耀元年,返回成都復拜大將軍的姜維準時發難還擊。彈劾中常侍黃皓的上書開始出現,姜維更是在君臣單獨奏對的時候,強烈要求天子誅殺宦官黃皓。

說到言辭激烈處,白髮蒼蒼的姜維離席下拜,口誦諸葛丞相《出師表》中“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一段,涕泗橫流。

天子劉禪彷彿也被《出師表》觸及到內心那塊柔軟一樣,跟著感慨落淚,親自離席攙扶大將軍,君臣二人相對而泣。

可惜,事後這位皇帝從小當到老的劉禪擦乾眼淚,輕飄飄地丟擲一句“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讓姜維臉色大變,遍體生寒。

當日的君臣奏對無疾而終,一路走出宮門的姜維汗流浹背、如臨大敵,而彈劾黃皓的上書隨後也憑空消失了,樊建、張紹、董厥等中樞大臣像是不知情般絕口不提這一樁事情。

心事重重、憂懼不安的姜維不敢再留在這座危機四伏的成都城。他以邊境戰事為由向天子上書辭行,成都朝廷準允了,天子劉禪還十分體恤臣下,派遣黃皓給大將軍踐行陳謝,以天子之尊居中調停,試圖化解大將軍姜維和黃皓之間的齟齬。

姜維見狀也順勢下坡,表面上與黃皓化解了矛盾,並有意避敵鋒芒,再次上書請求率軍前往沓中種麥,擺出了一副遠離朝堂的退讓姿態。

蜀漢朝廷同意了大將軍的請求,一場政治風波由此平息。

但這些年,朝堂上“倒姜”力量暗流洶湧,權勢愈發膨脹的黃皓等人已經按捺不住,準備在背後對大將軍姜維下手······

用腦過度的姜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仰著頭慢慢活動起自己的骨骼,長時間埋首案牘的關節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從面前有限的文字上來看,現下的中樞大臣、朝野輿論都對大將軍姜維十分不利。

尤其是輔國大將軍董厥、衛將軍諸葛瞻,他們未必與宦官黃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但是從他們的上書中,都明確表態反對大將軍姜維的窮兵黷武。

甚至乎一些有心人的奏章還將蜀漢一些“國勢日衰”的現象與大將軍姜維“連年征戰”的北伐聯絡起來,把國內的種種弊病往姜維身上引,隱隱將一頂“禍國殃民”大帽子扣到了大將軍的頭上。

姜紹突然有些心酸,他有些同情這個被架到火爐上烤卻依然要強的父親了。

老頭子或許是想要冒險一搏,建立大功來挽回政治上的頹勢;又或許是想借助敵國大軍的壓力,來穩固自己軍中的地位,讓安於現狀的成都君臣重新認識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必然性;也許他在想好不容易避禍沓中,率軍回防漢中猶如自投羅網,擋得住魏國的明槍,卻避不開背後朝堂的暗箭······

姜紹嘗試揣測了姜維此時內心深處可能存在的各種心思,最後想得頭腦發脹,選擇放棄了。

大將軍後續作何謀劃他不知道,但率軍留駐沓中是心意已決,九牛拉不回,而他讓站錯隊的自己看到這些標註過的邸報,內中深意耐人尋味。

或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管中窺豹的自己,別再杞人憂天,自己擔憂的事情他都已經通盤考慮、權衡得失過了,擁護中軍的決策才是最明確的選擇。

而這也是他再給姜紹的一次機會。

放下手臂的姜紹嘆了一口氣,將案上的邸報推到一邊,拿起了他的離題作文,注目凝視上面的一段“忤逆”的文字。

“敗於功者,貪功者也;死於利者,窮利者也。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以愚觀之,大人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

注:《華陽國志》:維惡黃皓恣擅,啟後主欲殺之。後主曰:“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懼於失言,遜辭而出。後主敕皓詣維陳謝。維說皓求沓中種麥,以避內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