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被抽乾了血,身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的雙眼緊閉,顯是已經失去了生息。屋子裡的兩名看護低聲地哭泣著,一面將他抬到了擔架上,為他蓋住了身體。

“封常棣的藥方是出來了,但有些人卻等不到了。”賀錦兮的聲音漸漸壓低,在疫情一開始時,這樣的情況幾乎隔幾個時辰就會出現。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會麻木,但是當自己親手照料的病人停止了呼吸,還是有許多看護承受不住打擊,痛哭失聲。

生命在疫病面前無比脆弱。在命運面前,不堪一擊。

“他們不僅僅是病人,更是父母,子女,家人,一條生命離去的背後,是骨肉分離,天人永隔,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幼無所養。所以我們都不敢犯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令死者無辜,生者哀痛。”賀錦兮輕聲問道,“當你決定將封家推進地獄時,可曾想過隨之陪葬的無辜百姓,可曾想過,會有人像你那般失去至親?”

李閒庭身形一震:“你都知道了?白苒告訴你的?”

“你和師父在亭子裡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賀錦兮看著他,聲音之中有自己無法控制的顫抖,“我知道你想復仇,也知道你不想將我牽連進去。更知道,你為我做的一切。”

“錦兮……”李閒庭的眼眶驀然一紅,“我……”

“知道真相後,我想了許多,我娘都沒有怪你,我憑什麼指責你?”賀錦兮覺得眼睛酸澀,她強逼自己忍住淚水,故作輕鬆道,“我不想你做錯事,殺死姑姑的是封秀雪和封廉忌,傷害我的也是他們,如今,封廉忌已死,封秀雪她……”

“你不懂!封家的那些長老們至今還在護著封秀雪,前次的事情本應將她送入大牢,可她只是去了司藥之位,還能安安穩穩地被接回封家,這算什麼懲罰?就像當年,你姑姑死在了封廉忌手中,可是封廉忌非但不用嘗命,還能坐在司脈的位置上繼續呼風喚雨十幾年,他們所有人都有罪。”

“其他子弟是無辜的,你看看……”賀錦兮指著營地上來來往往的看護,“為了抗擊疫情,他們留在甲營,冒著染病的生命危險,救死扶傷,這些還不夠嗎?”

李閒庭怔怔地看著前方,未發一言。

“冤有頭債有主,封家長老包庇封廉忌,害死了姑姑,我們就狠狠懲罰他們,封秀雪害死娘,我們也可以讓她償命。”賀錦兮的淚水終於滑落,“可是我們不能為了復仇,和他們同歸於盡,我們明明有辦法可以保住自己,為什麼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親者痛?”李閒庭慘然一笑,“我如今還有親人嗎?”

為了復仇,他籌謀半生,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為了復仇,他可以連女兒都不認,如今的他,哪裡來的親人?

“為什麼沒有?”賀錦兮深吸了一口氣,往前一邁,立在他眼前,“你的親生女兒還站在你面前,爹,你不管我這麼多年,往後的日子,當真也不管我了麼?”

“爹?”李閒庭不可置信地看著賀錦兮,“你叫我……”

“這有什麼稀奇的,你本來就是我爹。”賀錦兮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哭腔,“你只說,你管不管我?還是說,你已經不在意我了,就算我傷心欲絕,劇毒發作,也視而不見?”

“劇毒發作?”李閒庭一下子慌了手腳,“錦兮,你哪裡痛?爹帶去找封常棣瞧瞧……”

“不必了!”賀錦兮退後一步,“反正你都要拉我一起死,這會兒不如先痛死算了。”

“我做這麼多,就是為了保住你,我怎麼可能讓你痛死?”李閒庭著急地拉住她,“走,我們去找大夫看看!”

“那你還……”賀錦兮說著,下意識壓低了聲音,“還拉封家,拉我陪葬嗎?”

李閒庭長嘆一口氣:“出了甲營,我立刻令人將秋甘草換回去,你不要倔強了可好?”

“行了,你懸崖勒馬,我也不痛了。”賀錦兮抽著氣應道。

李閒庭緊張地絮絮叨叨:“只要你沒事,我可以想別的法子復仇,只要你好著,爹什麼都可以給你……”

賀錦兮的眼淚又是一滾:“可惡,不要再說了,不要惹我哭了,你知不知道穿著油布衣擦不了眼淚,你是要害我感染疫病嗎!”

“對對對, 是爹的錯,爹的錯!”李閒庭忙不迭道歉。

這會兒的他哪裡還有八面玲瓏的模樣,宛如做錯事的老父親,女兒一發怒,恨不能以身謝罪。

賀錦兮口中埋怨著,心中卻生出了暖意。

孃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我制止住爹爹,我也不恨他了,你看到了麼?高興了麼?

清風吹散了雲霧,夏日的熱意又瀰漫開來。

但總比寒冷好得多,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