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天子沒有回話,他的步伐越來越慢,幾乎到了說一段話才向前走一步的節奏。

“朕取荊州,圖益州,非為一己之私也。劉景升朽朽老矣,其子嗣不足以承一州之重,朕不取之,曹賊、碧眼紫髯兒亦要圖之,故不能不取爾。劉季玉內忌外弱,不能服眾,坐擁益州卻不能鞏固漢室山河,只圖劃疆自治,朕欲要光復漢室,不得不同室操戈,以圖漢家大業。世人多嘲朕虛情假意,狡詐虛偽,可朕問心無愧!”

“陶謙公將徐州託付給吾,卻被那曹阿瞞數次率兵進犯,徐州內民十室九空,百不足一,吾有愧爾。世人皆認為吾識人不明,錯信了呂布,引狼入室,事實也看似如此,但吾又何嘗看不到呂奉先的心思呢。只不過想著世道紛亂,若是以恩利拉攏喪家之犬的呂奉先,能收攏其心,為光復吾漢家基業再攬一名勇將,豈不美哉!只是呂布小兒太過反覆無常,恩將仇報,白門樓之時,吾有私心,若呂奉先不能為吾所用,必為曹賊爪牙也,吾不得不對曹阿瞞獻誅心之言也!”

“吾與曹阿瞞青梅煮酒,論盡天下英雄。那曹阿瞞識人之明,吾平生僅見此一人爾!袁公路冢中枯骨,妄圖僭越漢家神器,招致殺身之禍;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故擁四州之地亦遭官渡之敗也,四世三公之族由此而敗矣;劉景升虛名無實,孫策籍父之名,劉季玉守戶之犬,餘者張繡、張魯、韓遂等皆碌碌小人。曹阿瞞卻獨言吾與其併為世間英雄,嚇煞吾也!”

“那年桃花正盛開,吾與雲長、翼德二人於桃園結義,散盡家財招募義勇抗擊黃巾賊,由此起家,一路走去,多有險阻,飄搖半生,蒙兩位義弟不棄,又陸續遇到諸位賢才勇將,實備之幸也!”

劉備抬起腳,跨過了永安宮大殿的門檻,感受到陽光照拂在臉上,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久違的陽光溫暖。

許久之後,劉備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白帝城西山的落日晚霞,竟指著那裡,對諸葛亮和李嚴,以及身後群臣笑著說道:“你們看,雲長執鞭,翼德策馬,駕著馬車來接備了。”

劉備在身後一眾群臣的哭泣中,回過神來,眼神忽然黯淡下來,回過頭來去看一眾臣僚,卻舒心的笑道:“你們是當朕老糊塗了嗎?”

誰人敢答這個問題?

漢天子旋即笑道:“卿等莫哭,朕大漢還有太子,還有丞相,還有尚書令及爾等賢能,來日北定中原光復漢室時,莫忘祭書告知朕一聲,好讓朕在九泉之下譏嘲那曹阿瞞……有謀篡之心卻無皇者命也!”

永安宮內的群臣已經泣涕連連:“陛下!”

漢天子回過頭來,看著身後跪伏的諸多臣子高聲道:“朕不能與卿等匡扶社稷,再正漢家本朔,惜哉!痛哉!”

言畢,漢天子一個身形不穩,迎著橘黃色的日暮餘暉向後倒去。

幸虧李嚴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漢天子,讓其不至於摔倒在地上。

漢天子眼前一陣恍惚,剛才遠在天際的金色鑾駕眨眼便至,前面拉車的金色天馬昂首翹蹄、蓄勢待發,數面火紅的大漢旌旗在風中飛舞、獵獵作響……

面若重棗的二弟摸著平生最為得意的美髯,挑著丹鳳眼看著他問道:“大哥,上來吧,某帶你去看看咱們打下來的大漢河山……”

拉著韁繩的三弟也扭過豹頭環眼盯著他,聲如驚雷:“大哥,走!咱親自駕車,何懼他曹賊區區百萬之寇!”

“雲長,翼德……”

漢天子喃喃,扭過頭來對身旁的諸葛亮說道:“孔明你瞧,二弟三弟帶吾看見了,長安、洛陽、荊州、江東、徐州、鄴城、涿郡……天下遍地都立著漢家旌旗!”

諸葛亮早已經是泣不成聲,重重地點點頭應道:“臣看見了……”

漢天子盯著遠處最後一點夕陽餘暉,他眼中的神采也漸漸暗淡下去,最終在暮色四合中,徹底失去了所有顏色,化作一片渾濁,雙眼慢慢合上。

群臣中一聲傳開,頓時都哭泣了起來:“陛下!”

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大漢,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