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額雷霆雨露,都還沒有到都安這座小城。

林可富今年三十二歲,是土生土長的巴州人。被裹挾成流民以後,老父老母和結髮妻子在途中不幸死了,只留了自己一個孤家寡人。打消他想跟那群混蛋拼命念頭的,是老父親臨死前抓住他的手要他答應不讓林家這一支斷了香火,抱著這個想法,林可富活了下來。

從大通鋪上爬起來,林可富來到院子裡,夏末的暑氣還未全消,早上起來用冷水洗個臉更舒服。帶上自己分到的工具,林可富跟著人到了莊子上吃飯的地方,聽人說那大的不像話的食堂,是解救了自己這些流民的張國公之孫,張不周公子給起的名,叫什麼人民公社大食堂。踏進食堂的那一刻,林可富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正對著門口的,是一字排開的檔口,每個檔口前都有一個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字。把頭處是臨時製作的竹筷和湯匙,順著看去檔口裡是各式各樣的食物,有湯有面有鹹菜,甚至還有雞蛋。寬敞的大廳裡,方方正正桌子的每一側擺放著兩把椅子,八人一桌。林可富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正要轉身出去,食堂裡吃飯的程三民衝他擺擺手,叫他過去。

林可富侷促的站在程三民旁邊,昨天見過面,知道這是負責管自己這些力工的管事,有些諂媚地一笑。程三民道:“怎麼進來沒吃飯就要走,這些飯食都看不上嗎?”

林可富急忙搖頭道:“怎麼會怎麼會,小的看這些吃的,以為走錯了地方。”

程三民道:“我剛看見那些飯食的時候,也以為是搞錯了,怕不是給公子們吃飯的地方。問過公子才知道,這個食堂,以後就是莊子上唯一吃飯的地方,不管是誰,到了莊子上都來這吃飯。公子心善啊!”

林可富難以置信的看向程三民問道:“您是說,張公子也在這裡吃飯嗎?張公子和我們這些流民一起吃飯嗎?”

程三民拍拍他的肩膀道:“別一副傻楞的樣子,趕緊去打飯,再等一會人多了搶不到雞蛋可不管你。”

程三民沒誇張。儘管張不周在莊子上實行了生產資料集中制,將所有食材都收集到了食堂,可是數量畢竟有限。在莊子上的養殖場建立起來之前,還是要靠從周邊縣城和蜀州城運來大量的食材,這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眾人勸阻過他,張不周卻執意提高伙食標準。在他看來,早餐只是供應麵食鹹菜,還不能保證人手一個的雞蛋,在後世根本就是最起碼的配備。

林可富用莊子上特製的托盤,端著一碗麵,一個雞蛋找了個座位坐下。打飯的時候,檔口的大娘跟自己是一個地方出來的,看在同鄉的份上給自己面上的滷子多澆了一勺。雪菜肉丁的滷子裡,幾乎看不見肉丁的影子,可是久未嘗過肉味的林可富,吃到的第一口就感覺眼淚幾乎要湧了出來。成為流民以來,別說吃肉,就是吃上口熱乎的都是奢求。林可富將頭埋在麵碗裡,伴著升騰的熱氣大口地吃起來。

陸續醒來的流民和莊戶們,都來到食堂裡吃飯。現在莊子上原本的人家,想自己開火做飯都不可能,糧食都被張不周給收走了。剛下發這個通知的時候,也有莊戶提出過反對。程三民和張松來詢問對策的時候,張不周態度強硬地回了一句:“不願意的,就請他離開莊子。”

張國公府上的莊子,田租還算公道,在災荒年份,哪怕只是顧著自己的名聲,張家也不會看著莊戶餓死,因此給張家當莊戶,其實是不錯的。不情不願地將東西都交公以後,莊戶們也就只能和流民一起到食堂吃飯。

食堂的設計中,最高能同時接待八百人用飯。按照張不周的想法,肯定會有人想偷懶,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這樣有人早有人晚,就能錯開用餐時間。沒想到的是,流民們的安全感如此之低,生怕起晚了就沒飯吃。等到張不周估摸著時間大概是早上六點半左右來食堂視察的時候,食堂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每個檔口前邊都已經擠滿人了,大多數人根本沒有拿托盤,手舉著大碗,高喊著要麵條。負責盛飯的幾個大娘被嚇得離開檔口一步遠。還有心急的人,自己抄起檔口裡的工具,也不要麵條了,光吃滷子。

看著眼前的混亂,張不周面色一沉。陸升機敏,拉上三兄弟上前,刀劍出鞘,大喊一聲:“全都列隊,不許再擠。十息內不聽令者,刀劍無眼。”

也許是骨子裡的心裡陰影,流民們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列的隊雖然不算齊,但至少沒人敢再往前擠。張不周走到最前邊,將打亂了的餐具都擺放回位。看著一臉懼色的流民,張不周心中一軟,對著他們說道:“本公子不是無良黑心的資本家,讓你們來幹活,飯還是會管的。這些飯菜,都是莊子上的人將自己全家的口糧拿出來送到食堂上,就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吃上一口。我知道你們遭受過苦難,可是為了一口吃的,連臉面都不要了,亂成這個樣子,對得起莊子上的人嗎?”張不周轉頭對檔口裡的大娘說到:“等下從你們當中找出幾個會寫字的來,如果沒有,就去找張松管事借人。以後吃飯時再有不排隊的,一次記名,二次直接趕出莊子去。”

看著噤若寒蟬的眾人,張不周拿起一個托盤,將碗筷勺子拿齊,展示給流民看,“吃飯就要有吃飯的樣子,剛才那個人,我看見你將手直接伸進麵湯裡了,這讓別人還怎麼吃。都跟著我學,誰也不許搶。”張不周按照檔口的順序,盛了一碗麵後,選了個滷子,找了個桌子坐下來。四兄弟有樣學樣,跟著一起打了飯圍坐在一起。流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照著打了飯。一時間,飯堂裡都是此起彼伏的吸溜聲。

張不周看看周圍,不甚滿意。畢竟是第一天,有很多想的不周到的地方。食物種類單一,同時用餐的人數過多,空間有些施展不開,有不少人端著麵碗出去蹲在院子裡吃。設計的餐具回收的功能區根本沒人看得懂,是檔口內輪換的其他人在忙著收撿用過的餐具。每個檔口前邊雖然用牌子標明瞭是什麼食物,但是大多數人到了檔口還是要問一嘴是什麼,這是不識字導致的,短期內恐怕解決不了。因為肉食少,只能靠主食來補充能量,看流民和莊戶的吃相,飯量恐怕比李大嗣少不了多少,這樣下去,食物的消耗速度要比預計的快得多。

看著張不周愁眉不展的樣子,陸升道:“公子可是後悔了?本來嘛,要我說給他們一口吃的就算不錯了,都是公子你心善,非要讓他們和莊上的人一樣吃喝。”

陸鬥瞪他一眼:“你懂什麼。”

陸升毫不示弱,“我不懂你懂?”

張不周用手裡的筷子敲了敲碗,示意他倆不要吵。“不管別人怎麼看,你們幾個既然跟在我身邊,就要記住,人就是人,是平等的,沒有什麼高低之分。這些流民的到來,不可避免地會引起莊子上的人的排外心理,要想不產生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各睡各的,剩下的時間吃在一起,幹在一起。勞動中會迅速建立感情。之所以要將莊戶們的糧食都收集起來,就是要讓他們一塊吃飯。同工同酬,平等對待。這樣是讓莊戶們迅速接納,讓流民迅速融入的好辦法。”

陸鬥點頭道:“公子所言甚是。在軍中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果有新兵入營,或是收攏了降卒,要想不生事端,最好的辦法就是打散了分到各營。”

陸升道:“即便如此,公子對他們也太好了點。不說別的,就說那雞蛋,雖然不是每人都能吃到,即便是一部分人能吃到也是了不得的事了。”

張不周倒拿筷子,敲在他的頭上道:“要你多事。你也不看看人家乾的是什麼活,再多嘴小心本公子讓你去大堤上搬石頭。”

陸升諂媚一笑,低頭扒著碗裡的面不再言語。

張不周正在思索著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只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喧鬧,不像是起了衝突,更像是什麼人的到來讓氣氛變得熱烈。匆匆吃完麵跑到門口一看,張不周喜不自勝。

院子裡,都安縣令靳川,帶著五個人被人群圍在中間。順著人群的空隙依稀能看見有人跪在地上。

無為老道領著四個徒弟逆光而立,儘管衣衫陳舊,但是神情淡然,在晨光中頗有幾分高人風範。

看著露面的張不周,不明不白不乾不淨也是面露笑容,高興地喊著小師弟。

人群分開,讓出一條路來,幾人來到張不周面前。儘管分開才一個月,卻感覺有很多話要說。張不周忍住激動,恭恭敬敬地給無為道人行了弟子禮。無為道人手執拂塵,將張不周扶起道:“臭小子還胖了。果然山下就是比山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