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迷!”薩滿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上一次見到你已經是三年前了吧?不,應該是五年了,你現在修剪鬍子,梳理髮髻,腰間纏著銀帶,掛著玉佩,頭戴幞頭,看上去愈來愈漂亮、愈來愈威武了!”

面對薩滿的誇獎,大庭懷恩皺起了眉頭,他能夠聞到對方話語中的嘲諷,但這個時候他沒有興趣和對方打嘴仗:“薩滿你有什麼話就直說,不必繞圈子!”

“呵呵呵!”薩滿笑了起來:“我的意思很簡單,乞兒迷,你現在穿著打扮已經和唐人無異,又這麼多年都在給唐人效力,這很讓我們懷疑,你現在是個唐人,還是一個契丹人!”

“當然是契丹人!”大庭懷恩心中咯噔一響,他已經猜出了對方的意圖,但他現在別無選擇,只能隨著對方的腳步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個大坑:“我生在大庭氏的帳篷裡,喝著馬奶長大,這裡的每個人都看著我學會騎馬、走路、射箭!”

“是的,我們都親眼看著你從一個只會哇哇哭的娃娃長成一頭展翅翱翔的雄鷹!”薩滿笑道:“但接下來你就去唐人那兒了,當了人質!”

大庭懷恩板起面孔,目光陰冷,死死的盯著薩滿的眼睛,而薩滿平靜的和他對視,帳篷內的空氣幾乎都要凝固了。大庭懷恩心裡清楚,其實薩滿說的沒錯,自己當初離開部落,去唐人那兒時的確是當人質,但接下來目不暇接的一切讓他很快就忘記了鄉愁和自己的人質身份,短短几年功夫,大庭懷恩就已經從徹頭徹尾的變成一名安東都督府的契丹軍官,他開始躊躇滿志的規劃著自己的未來:

先是守捉使,這是一個危險,但是也是升遷機會最多的崗位,基本安東都督府所有的上層軍官都有過出任守捉使的履歷。守捉使上幹滿三年之後,就有機會升遷到都護府下某羈縻州或者某都督府出任刺史或者都督了,不過大庭懷恩的野心要更大一些,他渴望透過累計軍功來讓天子、或者朝中某位大佬聽聞自己的名聲,然後就可以直接前往長安,成為天子侍衛的一員,這樣只要遷轉幾次,就能進入唐軍高層的行列,甚至能夠娶一個宗室女為妻,這樣自己的下一代就用不著從邊軍幹起了,或者轉文官,或者直接進入禁軍。像這樣的出路並不是沒有先例的,大唐天子的身邊侍衛中有許多突厥、吐谷渾、鐵勒甚至南方蠻族貴族,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有機會娶到宗室女,或者被賜予李姓,大庭懷恩對於自己的武勇和才略還是很有信心的。而薩滿的那句話就好像一盆涼水當頭潑下,把他驚醒了。

“我是契丹人,也是大唐天子宇下的將領,這並不矛盾!”

“大部分時候是的,但不是所有時候!”薩滿笑容依舊不變:“你方才說我們的牧地是大唐天子賜予的,所以我們必須世世代代忠誠於他。可我們契丹人都知道,土地是屬於天神地母的,自古以來就有人在上面放牧、嬉戲、耕種,那時候哪有什麼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只是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其實就算沒有這個圈,千百年來也有無數人在這片土地上游牧耕種,他們需要得到別人的允許嗎?”

“話不能這麼說!”大庭懷恩辯駁道:“當初我們契丹人的力量還很弱小,如果沒有大唐天子的保護,我們根本不可能佔據這麼肥沃的一塊土地,薛延陀人或者回紇人會把這塊土地變成他們的牧場的!”

“是!”薩滿點了點頭:“可是乞兒迷你有沒有想過,唐人為什麼會這麼做?為什麼不讓薛延陀人、鐵勒人或者別的更強的部落佔據這裡呢?”

這次大庭懷恩被問住了,他猶豫了一下答道:“可能是大唐天子憐憫我們契丹人弱小,不允許薛延陀人、鐵勒人或者別的部落持強臨弱,所以才這麼做的!”

“哈哈哈!”薩滿笑道:“你說的不錯,不過只答對了一半,大唐的確是因為我們契丹人弱小才幫助我們,不過那不是因為他憐憫我們,而是因為這是唐人統治草原的策略。隋朝三徵高句麗而不勝,中原陷入了動盪,突厥人乘勢崛起,他們不斷在漢人中間挑撥,幫助弱小的,遏制強大的,讓漢人之間的實力不至於相差過大,每當有漢人要併吞自己的鄰居,突厥人都會想辦法阻止。這樣一來,所有的漢人都不得不向突厥人進獻大批的貢奉,以乞求突厥人不要幫助自己的敵人。

後來突厥人自己分裂了,唐人乘機打敗了其他漢人豪傑,統一了中原,而唐人也學會了突厥人的手段,他們支援突厥內戰中弱小的一方,利用他們來牽制消耗突厥的大汗,將其擊敗。打敗突厥人之後,唐人把草原分給各個部落,弱小的多分些,強大的少分些,然後利用弱小的來打敗強大的,然後再利用另一個來打敗勝利者,週而復始。

所以當我們契丹人弱小的時候,唐人的確會對我們很好,分給我們好的牧地、牲畜,如果有外敵進攻我們,他們還會派兵保護我們;但隨著我們人口眾多,牲畜蕃息,有驍勇善戰的首領。唐人就會想盡辦法來削弱我們,比如幫助我們的敵人、當首領去世後,挑撥兄弟們相互爭執,並幫助弱的一方,最後平分部眾,來削弱契丹人。所以如果你被當初弱小的時候唐人的恩情矇蔽了眼睛,那就未免太蠢了!”

大庭懷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煩意亂,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薩滿說的是對的,唐人的確一向這麼做,可是那又如何?這和自己的前途並不衝突呀!以契丹人現有的力量,距離引來唐人的猜忌還早得很呢!等到那個時候,自己恐怕早就已經去世了。

“這都是你的想象!”大庭懷恩反駁道:“而且就算這是真的那又如何,我們契丹人還很弱小,唐人不會對我們下手的!”

“呵呵!”薩滿笑道:“是嗎?乞兒迷你有太久沒有回來了,對部落裡的情況不瞭解呀!你可以問問你的父親,現在你們部落有多少人口了?”

“父親?”大庭懷恩向父親投以諮詢的目光,老人咳嗽了一聲,露出了驕傲的神色:“現在已經有六千多帳,馬有兩萬多匹,各色雜畜數不清,少說也有二十萬!”

“這麼多?”大庭懷恩嚇了一跳:“我上次離開的時候不是還只有不到三千帳嗎?怎麼會有這麼多?”

“是這麼回事!”老人笑著解釋起來,原來唐滅高句麗之後,從長白山到大小興安嶺之間的廣袤土地都陷入了巨大的動盪,許多高句麗人、靺鞨人以及各種小部落為了避免戰亂,都逃到了相對於比較安定的契丹人的地盤。這些流民中有相當一部分過去是過著農耕定居生活的,都有頗為豐富的手工業、農業生產經驗,對於生產力和文化水平還極為落後的契丹人來說不啻於天上落下一個大餡餅。

各部紛紛將其編入自家部落,自然實力大增,像大庭部這種漢化較深的乾脆將過去種地的漢人、高句麗人、靺鞨人以五戶為一帳,每帳劃給他們數百畝荒地,任憑其開闢墾殖,甚至還借給其開荒用的牲畜,等收穫後用穀物歸還。到收穫之後每家只需要收粗谷三鬥,穀草三捧,麻布五尺,即無勞役也沒有兵役。這樣一來,流民十分高興,而契丹人不但可以得到過冬的糧食,還能從流民手中獲得許多自己無法生產的手工業品,其戶口數和實力自然大大增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