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蒼梧皇宮,靜水塢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著個垂釣的女孩子。

觀之約八歲,梳得極精緻的髮髻間珠翠生輝,身上絳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貴,以暗金絲線繡著鋪灑的梔子花。

“殿下已坐了近半個時辰,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繼續坐下去,人要凍壞的,咱們回屋罷?”奉漪規勸。

阿巖眸深如水,盯著湖面,“這蒼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還能凍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規勸全被當耳旁風,奉漪搓手,“殿下——”

“半個時辰算什麼。繡巒說,隆冬釣魚本不易,三四個時辰無所獲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繡巒。

繡巒假裝沒看見,道:“回殿下,這不是奴婢說的,是——”

“是孃親。”

兩個婢子對視一眼,不再言語。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遙遙傳來喊聲,越來越近,響得整片湖岸迴音蕩。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這樣麼?”

從字少的喊起,一聲聲疊加,直到喊全。繡巒嗤笑,“也快兩年了,你還沒習慣?”

高讓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氣,雙臂一合大躬身,行了個標準禮,“殿,殿下——”

“舌頭捋直了再說。”阿巖依舊盯著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釣竿紋絲不動。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備好了,但陛下,陛下還是說不吃,此刻已動身——”

“知道了。”阿巖打斷,又道:“那把本殿愛吃的幾樣挪去沉香臺。”

是要在那裡用膳的意思了。

高讓應是,眼看著暮色沉,怕來不及安排,趕忙告退。

阿巖終於抬眼,望向遠天暗紅的落日,心想半個時辰確實太短了,很難有所獲。但她課業繁重,每日聽完先生教授還要自己讀一大堆書,也就是今日,孃親的忌日,才捨得放出些時辰,發呆垂釣。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漸臨,繡巒奉漪還秉著多年習慣,一人手上兩盞燈,照得四下通明。

“說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這麼多。”

“是。”奉漪訕笑,“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宮西北角,阿巖稍忖,轉了方向。

繡巒反應她是要往繁聲閣,“殿下——”

“高讓不是說父君已動身了?碰碰運氣,萬一遇上,再勸兩句,好歹讓他吃口飯。”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進的,從早上便如此。繁聲閣內競庭歌終年沉睡,他處理完政事就去待著,直到一月二十一徹底結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罷手,誓要找尋靈丹妙藥,而那具身體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賴阮雪音彼時當機立斷、以師門秘法保全。

不僅如此,她答應他,有生之年都會潛心鑽研、製藥煉丹,萬一呢?

以至於兩年過去,連阿巖都開始疑惑,孃親或許,真的沒有死。

已至繁聲閣長階下了,才望見御駕自東南來。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繡的龍紋亦烏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裝束;隨行眾人皆抱著滿籃豔麗的鮮花,是每三日便要更換、放在孃親所躺玉室裡的。

隆冬仍有鮮花綻,同當年阮仲為阮雪音做的一樣,從南邊越千里而來。

“父君。”阿巖行禮,架勢十足。

慕容峋常年陰鬱的臉上露出見女兒才會有的笑意,“怎麼到這裡來了?朕出御徖殿時,看見晚膳已備。”

阿巖也笑,“請父君同兒臣一起用的,結果父君跑了,兒臣只好來這裡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兒被夜風吹得冰涼的臉頰,“去吧,聽話。”

阿巖仰頭望父親越發如刀刻斧鑿的眉眼,和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鬢邊一絲白髮,忽就失了勸慰之心。“是。”

北風烈烈,宮道寂寂,明暖的燈火卻漸次亮起來。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