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綺眼中光華漸黯下去,沒入夜色再無生機。

顧星朗盯著那雙空洞卻大張的眼許久沒動,沒料更不信她的死亡會發生在此時。

他抬手探她鼻息。

醫者至時只是被攔。

柴一諾低稟第一輪搜捕已經開始,暫無所獲;又道兩國主將與白國使臣正在祁國軍帳中和談——本國臣子都城外出面,稱使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顧星朗默聽完,示意他退,半晌直身,重坐回紀桓對面。

“紀氏探鎖寧,算起來也近百年了。原來不是為顧祁江山。參與此謀的世家,祁有紀、溫,蔚有上官,然後?還是說整個青川,過半世家都曾受高人提點,揣了默契要泯皇權公天下?”

這話於此世代此場景如此時局下被講出來,聳人聽聞又無端可笑。十餘年來顧星朗也甚少做這種只有五分依據的猜測——原本不過三分,是紀桓出現在羅浮山多填了那兩分。

另五分為話餌。

“君上認為可能麼?”紀桓視線終離地面,看向顧星朗,分明平視,目光微垂。

記憶裡這樣的對視只在許多年前。祁宮洗拙堂,師生兩個,如山的書冊矮下去又堆起來,盛年的紀桓驚歎於四歲孩童遠超同齡人的悟力與見地。

若非嫡長的皇三子同樣出色,小小稚童實乃天命之選。

“打小老師說與學生的,就和書本出入。老師說君主治國、勳貴治國、政歸民眾——三者無分高下沒有絕對好壞,只因君主或為暴君,民眾亦或為暴民,勳貴把持朝政更或因利益搶奪置國家於水火。每個世代,如何構建是最好,因時因勢,不可一概而論。為百姓謀福祉而真正造就海晏河清,是為賢明大治。”真像是重回洗拙堂,顧星朗看著紀桓盛年已逝的臉,

“後來學生涉獵愈多,愈覺老師走在世代之前。類似理念或也有智者歸總,但以老師身份位置,這般說出來,說與一個絕對君權治下世代的嫡皇子——”

“方有今日祁天子,不舉戰,不苦民,提拔寒門,平等男女。”紀桓淡聲接,“君上所悟所行早逾老臣預期。除卻皇權世襲之弊,樁樁件件,其實已在朝著理想國土實現。老臣想不出重寫格局甚至變更政體之必要。此國此陸由君上統領,會進入一個更好世代。”

算是認下猜測,且悔過並否定原本籌謀?

羅浮山中文綺曾問紀桓是否改了主意。

以顧星朗為君八年秉性和皇家二十二年浸染,再以他對紀桓其人瞭解——此時回答或為交心,也可能只是臨場的自救、真相將白前的挽局。

“老師言皇權之弊,學生願聞其詳。”

南國夜無風,紀桓看著眼前少年天子的臉。此子有迥異前人的治世大道,踐行了鮮為人知的深泉淺野,皇權之弊這樣的題目,拋開出身立場,他自有答案,其實無須發問。

“一言而決天下事,六親不認,白骨成山。”卻是不得不答,紀桓開口,“天子之獨,在乎以一己之身對抗所有人,宗室、后妃、外戚、權臣、萬民,因利益因野心,諸方勢力反覆博弈此消彼長,此為皇權治下原罪。歷朝歷代之亂,國家覆亡,多在於此。若要規避,須君主貫雷霆手段於始終——正己明德,攘外安內,同時不斷打壓、分割底下勢力,收歸己用,方得社稷固。然,”

他自此停住,復陷入漫漫幾十年未能突圍的思辨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