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有些複雜,既為自己終於有了名字而高興,又對這個名字本身,不甚滿意。

但當然是要點頭的。不僅點頭,她還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庭歌謝謝老師賜名。請老師受庭歌三拜。”

那青年女子有些意外,看著跪拜在地的小姑娘,似笑非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會收你作學生?”

競庭歌仰著臉,稚氣中滿是堅定之意:“庭歌沒有父母,老師賜庭歌姓名,就是庭歌的再生父母。庭歌願一生一世追隨老師。”

她說著,一起一俯連磕了三個響頭,抬起臉時額頭都泛了紅。好些年後阮雪音偶爾想起這個畫面,或許是夢裡想起的,依然認為她彼時非常機智,心思也成熟:只是聽自己喚過一句老師,她便依樣畫葫蘆,磕著響頭賣力拜師,自此逃出火坑,重啟人生。

她不確定老師是否本就打算收她為徒,甚至懷疑她們這趟下山就是為了這個小女孩。因為她們哪兒也沒去,直接來的競原郡。

至於有沒有同齡人上山跟她一起生活,她全不在意,只覺得山下汙穢之地甚多,她很不喜歡,總想著快些回去。

“你這小丫頭,口齒倒清楚,人也機靈。罷了,你跟我走吧。”

競庭歌滿心歡喜,又非常困惑,這樣就可以走了?難道不會被宋大娘抓回來?

“客官是要住店?您跟這小蹄子聊什麼,她是個打雜的,什麼也不知道。哎喲喲——瞧瞧這小姑娘,都說咱們崟國女子膚白,我還沒見過這麼白的,比那冬枝上的雪還白!”

那高頭大馬的婦人穿一件藏藍對襟上衣,同色羅裙,想來洗過太多次,已有些發灰;稀里嘩啦口若連珠炮,一路小跑至青年女子跟前,又看到梨樹下的小女孩,兩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摸那白嫩臉蛋。

那叫小雪的女孩子自進來就沒挪動過位置,似乎不想跟周遭產生任何關聯,此刻終於被唬得瞪大了眼,連退數步,險些栽倒。

競庭歌看了好笑,心想這麼白淨漂亮的人,自然害怕渾身糟汙氣的宋大娘;其實宋大娘平日裡收拾得也算乾淨,身上異味時有時無,最近捱打那次她已經沒聞到那種異味了。

但對於小雪來說,仍然很驚悚吧。有些人,就是收拾得再幹淨也叫人反感,因為靈魂不潔,心不好,隔著光鮮衣料也會散逸出惡臭。

老師倒是平靜,轉頭望著宋大娘淡淡道:“我這學生不慣與人距離太近,亦不喜被人碰觸,失禮了。”

宋大娘一怔:“喔唷,我道是您女兒呢!怪我怪我,”遂看向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是大娘失禮才對!快快隨我進去吧,我這兒房間都是上好的,乾淨又敞亮,我們每日——”

“我要帶這小姑娘走。您看怎麼辦合適?”

除了那雙眼睛,此後十年競庭歌最常夢到的就是這個場景,且總是這句話響起的時候。

具體怎麼談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只隱約記得宋大娘好一頓唉聲嘆氣,訴說她花了多大價錢買來這丫頭,才幹了一年活計,年紀太小也不頂事,只盼著她年長些再多出力;又說她相貌端正,如今只是沒拾掇,待再大些收拾出來,怕不會比您這學生差,若是賣到某個地方,也是不小一筆錢。

她那時候太小,又沒怎麼出過門,聽不懂那是個什麼地方。上山後開始讀書認字,好幾年過去了,有天夜裡又做夢,她才終於解開這樁疑案,那個地方,就是窯子。

她夜半驚醒,冷汗溼了寢衣。四下安靜,一丈外那張床上阮雪音正沉沉睡著。因為受不了燭光,她總是背對著她側身而臥,以降低周遭亮度。也因此,很多年來阮雪音都習慣右側臥。這個習慣至祁宮也依然未改,然後伴隨了她整整一生。

競庭歌從來沒對阮雪音說過,那些夜半時分,睜開眼發現面前有光、沒有吱吱聲,而她側臥的背影就在一丈開外時,她心裡是怎樣的滿足和踏實。她們從來不是相親相愛的姐妹,一個冷淡,一個偏激,但阮雪音的存在於無形中幫她逐漸擺脫了那些幼年噩夢。

而隨著年歲漸長,智識漸深,冷淡和偏激開始弱化,最終成為她們性格中的底色;取而代之的,是冷靜、寧沉,進取、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