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著難以模仿的,正經人士所特有的矜持表情,林德拜爾/沃爾德徹推開了標有“城堡出版集團/總經理辦公室”銘牌的木門。

“喔,喔,瞧一瞧,精神又嚴肅的林德拜爾先生準點光臨了。”近百平米的寬敞辦公室內,一位頭髮灰白的先生推推眼鏡,向他辦公桌對面的皮椅示意一下,然後低下頭接著說道:“親愛的林德拜爾先生,您得先坐一坐。您知道,上了年紀的老傢伙,對付幾行繞來繞去的檔案也總是力不從心。”

“如您所願,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就算沒人注意,林德拜爾仍然以最無可挑剔的姿態微微點一下頭,稍微停頓一下後,他在辦公室中邁著千錘百煉的正經步伐走到皮椅旁。

百葉窗半開著,林德拜爾身上,臉上被清晨微弱的陽光印出一條條並不明顯的光影條紋。他坐在皮椅上平視前方,作為一張屬於老派從業人士的辦公桌,那兒並沒有擺顯示屏。也就是說,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林德拜爾將視線投在格雷斯身上。

這位十幾年來,一直掌控著城堡出版集團經營方向的老頭,自然不可能像他自稱的那麼遲鈍。他很快就將擺在桌子上的筆帽拿起來,套住手中的黑色鋼筆。然後,格雷斯雙手捧起剛剛改好的幾頁薄薄的檔案,將它們提離桌面,迅速檢查一番後,放到了左手邊的一堆檔案的最上方,而他的右手邊,還碼著一指高的厚厚一疊檔案。

做完這些事,格雷斯抬起頭來,道:“林德拜爾先生,很抱歉讓您久等。但請原諒我不得不繼續浪費您一些時間。”

林德拜爾活動一下臉部,在矜持的基調上,附加一份最合適的傾聽表情,道:“您請說,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

“您難道不知道我為什麼找您嗎?”

“我不知道。”就算從這句話中聞出了不祥的味道,林德拜爾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因為這本來就在他預料之中。

“那好吧,那就先讓我們猜一猜。”格雷斯半閉著眼睛,他將手插入額頭灰白的頭髮中,作出思考的姿勢道:“想必早晨您剛到辦公室,秘書便通知您來見我這個老傢伙,對不對?”

“是的,她說您通知我來見您,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

“沒錯,確實是我通知了那位可愛的小女孩。”格雷斯揮揮手,表示那位年輕的秘書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然後他又道:“因為我做過與它有關的事,所以我很容易就能猜對事情。那麼您呢?萬事皆有因果,您為什麼不學我一樣猜一猜呢?”

“對不起,我猜不出來。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林德拜爾仍然保持著原來的表情,但他的心情卻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因為他其實很明白格雷斯這些話中隱藏的意思,也其實能猜到問題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林德拜爾先生,有個老傢伙想告訴您,好奇心和幽默感是非常珍貴的寶物,絕不可隨意拋棄。”格雷斯使用忠告的語氣說道,他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鋼筆,表示這個話題告一段落。然後,他坐正身體,換成接近嚴肅的語氣道:“好吧,既然您不願意猜一猜,那麼我相信您不會拒絕回答我一些問題。”

“我很樂意回答您的任何問題,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林德拜爾一動也不動,保持臉上矜持的表情,消耗了他太多的心神。

“十天前,您是否親自稽核並一次透過了一位筆名為‘執政官’的作者投稿?”

這是事實,林德拜爾道:“是的。”

“稿費參考一線短篇科幻小說作者,定為三星條元每單詞?”

這無可抵賴,林德拜爾也從來不是否認事實的人。他回答道:“是的。”

雖然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的”這個簡單的詞,林德拜爾覺得它今天特別大,簡直難以透過喉嚨那個狹窄的出口。他看了看格雷斯的臉色,沒有看出什麼,但他自己卻感覺臉上有些發熱。

問到這兒,格雷斯點點頭,從左手邊薄薄的檔案中抽出一份,道:“林德拜爾先生,我相信您肯定記得,今天是初步銷售統計與讀者反饋總結的日子。”

“是的,我記得。格雷斯/阿克海斯先生。”趁著格雷斯低頭摸手帕擦鏡片的間隙,林德拜爾也伸手抹了抹額頭,把冬日冒出的冷汗藏到手心。

格雷斯重新戴好眼鏡,輕輕舉起林德拜爾覺得相當沉重的檔案,道:“林德拜爾先生,讀者反饋總結中有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您允許我念出來,和您一起分享嗎?”

林德拜爾終於為那份檔案找到了一絲好處。它擋在他和格雷斯中間,讓兩者互相看不到對方的臉。

“我很樂意。您儘管唸吧,格雷斯先生。對,您儘管念。”

說這句話的時候,林德拜爾的左手抓著怎麼擺弄都令他感覺不舒服的領帶,他本來想將它鬆開一些,但最後卻乾脆將它一把扯掉塞進外套口袋。

林德拜爾剛完成這個動作,格雷斯就從檔案旁邊探出頭來,用探詢的語氣問道:“林德拜爾先生,由於傳統的力量,我們不得不在‘總結’、‘報告’、‘說明’這些檔案的開頭加上許多增加辦公成本的廢話。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您允許我省略前面那些浪費列印油墨的字句嗎?或者更乾脆點說,您允許我直接念我們都最感興趣的幾句話嗎?”

“唸吧,你念吧。”林德拜爾說道,他幾乎無法聽見自己的聲音。

“‘本期最反感的文章’選項,‘天際的牢籠’佔總體比例的94%。”格雷斯身體筆直,以冷冷的,公事公辦的腔調念出這句話。

94%!上帝啊!林德拜爾攥緊拳頭,每天修剪指甲的手指仍然刺得掌心發疼。

這並非結束。

緊接著,格雷斯換一種語氣,以一種很奇怪的,似乎是驚奇與讚歎混雜在一起的語氣----林德拜爾把它們混合的結果當成諷刺----說道:“作為二十七篇文章中的一篇,作為總體的3.7%,它得到了94%的最差評價。親愛的主編,看來有許多讀者好象不太喜歡我們的這位‘執政官’先生。”

上帝啊,我真的沒有做錯呀!

這句話化為最後一擊,將臉色蒼白,早就難以承受的林德拜爾一下子重重地壓倒在椅背上。他早知道將會遭遇一個很差的結果,但沒有想到會差到這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