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皇子清河王申明淵在下朝時,偶然遇到了衛秉戈。那衛秉戈並不擅長與人寒暄,他和清河王打了個招呼剛說了兩句話,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馬上就告辭走人,好像也不妥當。所以他沒話找話說:“殿下,微臣除夕回海西過年時,看到家裡收到了工部去年年底送去的新火銃。那火銃重六斤九兩,可發射可砸人,實在好用。可惜在花都,除了禁衛軍,誰都不能使用火器,微臣真是看了眼饞。”

那申明淵是湯皇后唯一的兒子,負責工部。他年紀雖小,讀書讀的也不認真,但最喜歡琢磨機械製造的玩意兒。工部每半年就會改進一批武器,再送去各戍邊城池,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但衛秉戈的話,他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對勁,問道:“衛通判,你說那火銃重六斤九兩?” 衛秉戈是刑部官員,脾氣雖不好,心思卻細膩,經常能從堆成山的卷宗之中發現疑點。申明淵知道他說話很嚴謹,他說的重量,應該是分毫不差的。但刑部去年年底新送到海西的火銃,應該是七斤二兩的才對。

得到了衛秉戈肯定地回答後,他又問道:“那火銃,能發射幾枚子彈?” 衛秉戈脫口而出:“六枚!六枚聯發!” 申明淵聽完更驚訝了,去年年底送去的新火器,應該是八枚連發的。而衛秉戈說的那種,是去年年初的款式!

他心記憶體疑,和衛秉戈分別之後便馬上去工部查閱衛戍平歷年來寫的回執。那回執只不過是證明自己收到了多少武器云云,平日裡並沒有人會細看。但他越查越心驚,衛戍平的回執上,從嘉獲一年開始,武器的數量和款式便對應不上了。工部發出的都是每半年的新款,可是衛家收到的卻是前面半年至兩年的舊款。不止是火銃,就連火炮、火雷、蛟龍、鋼刀、盔甲,全都不對!他雖然不參與兵部的事,但是戍邊九城的重要性,他還是知道的。而海西,乃是戍邊九城中最兇險最偏遠地城池。誰這麼大膽子,居然敢扣押海西府的東西?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兵部貪腐,並沒有按照工部發出的東西送到海西。但仔細想想又不對,這十年來,兵部尚書、侍郎、郎中上上下下都換了好幾輪,不同派別不同勢力的官員輪番上場,怎麼可能一直這麼持續地專坑衛家?十年,是二皇兄?雖然眾兄弟是在六部之間輪流歷練,但毫無疑問,兵部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年紀尚輕,和謀士談論之後,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走最為穩妥地一步棋,上報。

所以,端午節申明淵在進宮給皇帝皇后請安時,對嘉獲帝說:“父皇,兒臣這月偶爾核對年初海西府衛總兵發回的接收回執,發現那上面描述的火銃、火炮,都不是去年下半年新研製的款式,而是前年的。兒臣覺得蹊蹺,便安排人仔細核對,不止是款式,就連數量也不對。工部雜造局發出去的,與他們實際收到的,少了許多。且此情形已持續了十年之久。兒臣知道去年王成丹有給士兵少發糧餉軍糧的事,覺得此事也很蹊蹺,怕生意外,所以特來向您稟報。”

嘉獲帝聽完他的話,深感欣慰。這個小兒子從小放蕩不羈,功課武功都不算好,只喜歡琢磨機關之術。可這次卻十分認真,能發現這麼大的漏洞。 皇帝微笑著看著他:“明淵長大了,愈發會當差了。這武器少發、錯發,不是小事,你如何看?”申明淵知道皇上是在考驗他,便乖乖答道:“武器不同於其他物資,每年那麼大批武器被侵吞,就不止是貪腐這麼簡單的事了。往小了說,可以去佔山為王和官軍對抗,往大了說,可以起兵造反,影響國祚!兒臣建議,讓三皇兄的戶部也跟著查一查,看看發出的糧食和軍服的數目是否正確。” 嘉獲帝連連點頭:“嗯,不能打草驚蛇,朕會讓你三哥暗暗地查。你先不要在你二哥和兵部的人面前透露分毫。”

三皇子淮陽王申明銴查出的結果也和申明淵一樣,從十年前開始,衛家軍收到的糧食、軍馬的數目就不對。有了武器、馬匹、糧草,再拉起隊伍,那就可以直接造反了。根據戶部和工部統計的結果,這麼多物資,足可以供五萬人起兵反叛並且吃大半年!而海西府共有十九萬人,除去老弱婦孺,能上戰場的壯年男子,不過七萬,再除去後勤兵,真正的精兵,不過四萬多人。可是現在,十年積少成多,卻有一個能拉起五萬人隊伍的內鬼出現在朝廷裡,他是誰?

嘉獲帝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二兒子申明堡。但他常年呆在京城,與五萬軍隊並不在一處,起兵時想要調動軍隊,是很難的事情。但兵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並沒上奏過,自然是他的失察。這五萬軍隊在哪?他是否參與其中?兵部還有誰與此事有關?想到一隻五萬人的軍隊呆在這個國家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鎮靜如嘉獲帝也不禁有些後怕。

他又想,衛戍平十年來常常收到缺斤短兩的物資,為何不上奏?想到這裡,他記起衛戍平前陣子寫了一封密摺過來,他將密摺找出,看到裡面赫然寫著嘉獲八年四國聯軍一起攻打海西府的事。那年三里營之戰,他們遇敵時,不但發現敵軍突襲,而且,使用的居然是大陽武器。雖說平日裡四國也偶爾會從黑市購買大陽武器,但如此大批次的武器,顯然不是黑市上輕易能買到的。

衛戍平信上還描述了,海斯國來海西附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沙溝,為何一路之上,別的府的守軍居然都沒有發現?四國聯手困住了衛家軍五個副營,水魔軍直衝海西府,這件事,若沒有內鬼,顯然是無法辦到的。這個內鬼是誰?他的目的顯然是想衛家軍全軍覆沒、海西被攻破,從而劍指中原!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若不是衛秉鉞臨危受命,利用計策取得勝利,後果將不堪想象!大陽官員,誰能做到?誰敢做到?衛戍平又詳細講了衛家派人去海斯國實施的離間計。

嘉獲帝將自己收到的所有資訊一一核對、篩選。目前看來,衛家是可靠的。那衛家若垮了,四國南下,海西府形同虛設,下一個目標,就是後灣郡碧波城。後灣郡碧波城!他心裡一動,那是羑王的封地!當初太祖爺和三弟羑王爺一起起兵,建立大陽。但登基之後,太祖爺並沒有將三弟留在繁華的花都,反而將他封在偏僻寒冷的後灣郡。本意是想讓他為自己守著北境,但他在太祖爺面前大鬧了一場,怎麼都不肯去,後來是太祖爺下了聖旨,他才勉強出發。就因為這事,太祖爺生怕他鬧出什麼岔子,才將自己信任的將官衛鎮霄封為總兵,駐守海西,一方面抵禦四國,一方面看著羑王爺,也就是衛家第一代總兵。

是了,只有他,才有能力連著多年剋扣衛家的軍需,也只有他,能讓衛戍平受了委屈不敢抱怨,畢竟,他是自己的堂弟!衛戍平為人謹慎,自然不會因為少收了一點物資,而來離間他們兄弟的感情。衛戍平為人如此謹慎,若非有實證,他也不會親自上密摺稟告此事。可見,實際的情況,可能比他彙報的還要糟糕了。

需要馬上派人去查證後灣郡的情況如何了,羑王爺造反已經進行到哪一步?這個人,不但要絕對可靠,還要身份高,否則,很容易被收買。他思來想去,覺得朝臣中,沒有合適的人選。當他看到申明淵最早交上來的公文時,有了主意。這個小兒子也該去歷練歷練了。

皇帝命人將申明淵叫過來,給了他虎符、諭旨和一枚帶著印章的戒指,叮囑道:“你將這些隨身收好,微服出巡,去後灣郡實地探訪一下,再到海西府去和衛戍平碰面。記得,少說多做,先不要暴露自己此行的目的,看看衛戍平準備如何應對。若真遇到千鈞一髮的情況,你可用朕的名義發號施令,用這枚戒指蓋章即可。” 申明淵知道這是皇帝在給他歷練的機會,十分難得,忙行禮說:“是,父皇,只要衛總兵忠心耿耿,兒臣一切都聽他的。”

嘉獲帝拿出另一枚印章戒指在兩張紙上分別蓋了章,說道:“朕會叫人將這兩張紙分別送去衛戍平和吳石濟那裡,如果你需要做什麼,只要拿出你手裡那枚,蓋在紙上,和他們手裡的印記相合,那就可以。” 吳石濟是保倉郡總兵,管轄範圍在後灣郡以西;而海西府在後灣郡最北。若羑王爺無異動,也就罷了;若有異動,兩大總兵可一西一北,分開夾擊他。

那印章戒指有兩枚,皇帝手裡一枚,申明淵一枚,兩枚上面各有一半印記。兩大總兵非得收到各蓋了一半印記、拼起來完全相符的兩張紙時,傳令人才會告訴他們要做什麼。所以,完全不存在訊息洩露的風險。

湯皇后是皇帝年輕時的心愛之人,但其父官職不高,所以當初只能進王府做庶妃。而先帝,將英國公之女張氏指婚給他做正妃。待他登基後,張皇后生病早逝,他才有機會將湯氏冊立為皇后,湯氏唯一所出申明淵才從庶子變成嫡子。這個兒子雖然以往都不好好讀書練武,但這次的事情卻由他先發現,嘉獲帝很是欣慰,孩子長大了懂事了。雖然此行兇險,但這是他成長之路上必須要經歷的。但終歸是幼子第一次去那麼兇險之地,嘉獲帝有點不放心,又叮囑道:“你去向你母后辭行,就說是去北境各郡察看河堤的修築情況。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你的真正目的,包括她。”申明淵忙行禮離去:“兒臣遵命。”

工部負責各地宮殿建造、河堤修築,所以申明淵經常消失個把月不在花都。他這次又走了月餘,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可是申明煌在他任工部左侍郎的表舅那裡,偶爾得到一個資訊,北境三郡連續兩年大旱,並沒有什麼需要維護的河堤。那申明淵到北境去做什麼?那裡連年戰事,何等危險,就算是真的有河堤失修,也不需要他堂堂皇子跑過去吧?

連年戰事、連年戰事,申明煌心裡反覆在想,若他很不幸的在戰亂中被殺了,那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人發現吧?他若死了,湯皇后無子,孃家勢力又小,還能成什麼氣候?思慮周全之後,他給自己的叔姥爺,母親的表叔袁疏闊寫了一封信。他將信親手封好,命人秘密送出之後,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等著看收到兒子死訊的湯皇后是何表情,想來那應該會很精彩吧。

他現在都還記得,那天,花都下著瓢潑大雨,母親的遠房侄女張薔薇,在鳳泉王府求見的情形。她進了自己書房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金釵還給殿下,祝殿下和王妃新婚大吉、白頭偕老。以後,我,我不會再和殿下見面了。” 她將一個首飾盒子放在書桌上,申明煌不用開啟盒子也知道那裡面放著一支薔薇花金釵,花瓣用各色寶石鑲嵌,在燭光下,會對映出紫色的光芒。那是他送給對方的定情信物。“

他知道自己的勸慰很無力,但又不得不開口:“薔薇,你相信我,我雖然剛剛封王,根基尚淺,但我會盡力營救你父兄的。” 張薔薇跪下說:“殿下,我不是不相信您,但我前日眼睜睜地看著我父兄被吏部的官員宣佈一一停職,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我是英國公之後,滿族榮耀不可因我一人被毀。我已兩天兩夜沒有閤眼,昨日去求了皇后娘娘,說我願意去普照寺帶髮修行,為皇上和皇后祈福,與殿下永不再見。只求她幫忙在皇上面前為我父兄美言。是我自己不守婦道勾引殿下的,與殿下無關。”

申明煌氣得雙手發抖,說道:“什麼永不相見,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想好再說。”張薔薇低下頭,生怕自己後悔,也不顧慮他的情緒,只繼續說道:“殿下,我在普照寺已經安排好了住處,此生都不會回花都,願殿下要與榭家小姐舉案齊眉。”申明煌氣的拿起盒子,對準張薔薇砸去,但她居然一動不動,並沒有去避開那盒子。盒子的尖角砸到她額頭,又摔在地上,那花釵上的寶石,被摔的四散開去。她的額頭上開始滲出血珠來。申明煌心疼不已,但又在氣頭上,只是看著她,一聲不吭。張薔薇拜了三拜,說道:“殿下珍重。” 然後就站起身,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

她開啟門的那一刻,申明煌才想起來外面狂風暴雨。他追了出去,站在二樓走廊,看到她從樓上下去,走到路上,雨水順著她的臉,將血跡衝了乾淨。他吩咐身邊的宮女說:“去拿把傘,給張小姐。記得,找一把大的。”

那宮女收了命令,便拿了兩把傘,追出門去,對著張薔薇說:“張小姐,這雨這麼大,你拿著傘,路上用。”張薔薇搖搖頭,她回身看著這座嶄新的府邸,那是皇上賜的鳳泉王府,富麗堂皇氣派非凡。她開口說道:“我以後也沒機會再來,無法將傘還給殿下,就不用借了。”

說罷,她走入暴雨之中。這座嶄新的王府,會迎來謝家小姐做正妃,可能她以後會生下世子,會做太子妃、做皇后。但這一切,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自己這個先皇后的堂侄女,因為被皇帝認為勾搭鳳泉王,毀了父兄前程,還成為了全花都的笑柄。

鳳泉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