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其說是在善玉世家做雕刻師,不如,說是在修行。向內求的修行。

“你父親年輕時儒雅隨和,是個少見的如蘭君子,接人待物十分有分寸,我耳濡目染,十分傾慕。”

陸曉齊覺得不明大師用“傾慕”這個詞,是不是太過了,可此情在他眼中盪漾出來,看著比真珠還要真。

那時他太小了,不明白大人之間一字一句,只知道胡鬧瘋玩吃零食,現在想起來,十分後悔沒有多觀察關心自己的父親。

陸曉齊問:“你記不記得,他有一回去了洛陽,回來之後,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那是1975年。”

不明大師不假思索地搖搖頭:“我到善玉世家的時候,已經是八十年代。之前的事情我都不知,但那時你已經兩歲會走路會叫爸爸了,亭舟靜能坐穩,行能如風,做事情很有效率,閒下來就看書寫字,要說實在特別的事情,有兩件。”

陸曉齊把耳朵支了起來。

不明大師所說的第一件事,是陸字芳常年早晚祭拜的一個牌位,很是鄭重。那個牌位是玉石所做,渾然一體,奇怪的是上面沒有名字,不明大師曾經想問,又怕是陸曉齊的生母,會勾起陸字芳的傷心事,一直忍著沒有問。可後來,等他有一天再注意到的時候,那牌位就不見了。

第二件事,就是陸曉齊掉進了水裡,還是陸字芳親自撈回來的,那時一肚子的水已經及時壓了出來,可孩子還是沒有醒來,嘴唇烏紫色,看起來像是不行了。不明大師當時見到陸字芳扛著孩子衝進門來嚇了一跳,想要上去幫忙,沒想到陸字芳一手扶著孩子,一手伸出來,果斷制止他上樓幫忙,只說沒事,一會就好。

當時不明大師還是提心吊膽地坐在樓梯上面聽動靜,畢竟陸曉齊是他看著長大,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哪知等了半小時,陸字芳慘白著臉穿著溼衣服出來了,靠在樓梯欄杆上,像是損心勞力,沒了力氣,但是他說,陸曉齊沒事了,已經換了乾衣服,休息一段時間就好。

後來不明大師去看過,陸曉齊果然是呼吸均勻有力,只是休息了小半個月,才回過神來。以後再不敢去水邊了。

這個事情,陸曉齊是有印象的,畢竟那時他六七歲了,是上小學的前一年。

而陸字芳是在他二年級的時候去世的。

陸曉齊再三追問,不明大師十分傷感地回憶起:“後面那兩年,亭舟慢慢不接大生意了。他開始整理書籍,補抄補錄各種古籍典藏,他好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突然開始跟我說你的性情喜好,家裡的存摺密碼,那時我就覺得不祥。果然…”

不明大師說著又數起了念珠。

陸曉齊聽了,也黯然神傷。

那時他放學回來,父親已經早早備好了糖包點心給他,還摸了摸他的頭,問在學校裡學了什麼,有沒有交朋友。

父親的手摸在頭上臉上,是溫暖可親的。

那感覺,到現在還在。

可是等陸曉齊把書包一扔,出去玩到天黑,被不明找回來,他才知道父親走了。

沒有預兆,無病無痛,靠在藤椅上,膝蓋上放了那本《善玉師手記》,就那麼安靜地走了。

不明大師說,那時才上燈火,正陪他說著話,他最後一句還跟著爽朗笑了笑,笑著笑著,便再無聲息了。

不明大師沉沉說道:“亭舟他,知天命。”

陸曉齊不信,那裡有三十七歲的天命?

他怔怔從不明大師的禪房裡走出來,慢慢消化這些事情。

耳後傳來不明大師照例的誦經之聲,陸曉齊分了個心覺得最近因為自己的事情讓不明大師勞心勞力,實屬不該,他探過不明的脈,暫時應該無妨。在此處山中修行,有益無害。

陸曉齊抬頭看看綿綿行雲,覺得是時候回去了。

路輝那邊正在派人收集各地歷年的業界大事,說工作量龐雜瑣碎,恐怕還要多等幾天,倒是青桐巷那裡各家債主,瞅著陸曉齊的善玉世家一直閉店,心慌地打了好幾番電話給蘇來時詢問活財神陸曉齊的下落,蘇來時不勝厭煩,打電話給陸曉齊訴苦,讓他一定先回一趟青桐巷,把錢還上一圈,另外特別說到,有個大學生去店裡好幾次了,沒找到陸曉齊,想請他解鎖。蘇來時替陸曉齊回了,說就這幾天就回去。

就這樣,他們收拾了行李,與不明大師一眾僧人道別,不明大師本是個瀟灑的僧人,這回卻有些不捨,他伸出手來捧了捧陸曉齊的臉,像小時候一樣。陸曉齊看出來,執手說道:“大師不必掛懷,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得很!”,想了一想,還是引用金剛經規勸了一句:“昨日之心不可得,今日之心不可得,來日之心不可得,大師,往事懼矣,放寬心為妙。”

不明大師搖搖頭:“一念風塵起,罪途不歸人。你去吧!”

二人上車回程。

在車上陸曉齊給老侯打了一個電話,意思是車子要多用幾天,他得回青桐巷履行他活財神的職責去了。

老侯聽了一疊聲說你儘管用,什麼時候不用了再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