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可悲可嘆,卻無可言說。

穿梭於故土城邑的大街小巷,魏頡尋不到歸宿也覓不到舊人,只覺得自己彷彿壓根就沒有過“家”,更沒有過什麼“家鄉”,天父地母,沒有半個親戚長輩,自打生下來就是二十歲一樣,不存在童年和少年的那段記憶時光。

今日的止息城裡,有個惆悵無比的佩劍青年,斗笠佛珠,紅綢紅馬,英姿瀟灑但神情蕭索,好似失了魂落了魄……

可就在剛才,這個失魂落魄的弱冠青年一下子提起了所謂的“精氣,只因他在那處頗為狹窄閉塞,僅能透過一匹大馬勉強穿行的巷弄裡,意外發現了一家專門教人練習摔跤的老舊道館,自那家跤館頂門那塊落了灰塵的招牌之上,總算尋覓到了一絲絲叫人渾身舒泰的“暖意”。

在魏頡的記憶中,這家叫做“勇力”的道館於他小時候就已是那般陳舊,多年來都沒有發生改變。

正門、檻簷、護欄、招牌、地板、窗戶、沙袋、鐵片……關於這家跤館的一切都是又老又舊,包括坐鎮道館的那位笑口常開的禿頭老館主。

勇力是老館主的名字,他姓石,一般跟晚輩們自報名姓的時候,這位開跤館的老師傅都會中氣滿滿的表示,石是“石破天驚”的石,勇是“萬夫不當之勇”的勇,力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力,說的時候會使勁兒仰著腦袋,怎麼誇張怎麼來,怎麼霸氣怎麼說!

姓石名勇力的老館長素來愛笑,笑聲憨態可掬,性子較為隨和溫柔,估計是相由心生的緣故,性格溫和,模樣長得也相當慈善,眼神裡有“佛氣”。十餘年前老頭有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如今大概已近古稀之年,和那位燕鳴關守將楚瀚楚老將軍年齡相差不大,屬同一輩分的人。

魏頡印象中的石師傅是個鬍鬚花白但十分濃密旺盛,兩條胳膊上肌肉極其雄健結實,挺了個高高大肚子的禿頂老人。

一旦笑起來顴骨處的肉會把兩顆眼睛堆不見,牙齒有些發黃發黑,不能湊近去聞,會非常刺鼻辣嗓子,從不抽大煙,但嗜酒,別人是心情或好或壞的時候喝兩口,這個姓石的老頭不一樣,他是清醒的時候就喝兩口,喝多了還能再多喝兩口,因為喝的量不少,基本上大半天都處在一個微醺半醉的迷糊狀態。

老人酒品極好,就算醉了也從不散德行,就是話變得多些,更加愛開玩笑,記得有次魏頡路過他們家的時候,石老頭就非要拉小魏頡進屋也喝兩口,一醉解千愁,不喝不給走,最後還是魏頡大聲叫喊“你再拽著我,我咬你了啊”,嗜酒如命的糟老頭子這才同意放手,任由小魏頡走了。

這個喜歡跟小孩子們玩,平日裡最大愛好就是吹吹小牛的老頭經營著一家只教稚童練習摔跤功法的道館,收費相當便宜,一年都要不了半兩銀子,窮人家都承擔得起,老頭年輕的時候存有不少積蓄,不缺日常的花銷用度,故而開跤館本就不求發財,僅是圖個樂呵,稍稍賺點酒錢,小孩兒們練得開心,老人家自己也喜歡被那麼多可愛的小活寶陪著,每日教得快活自在,享享那天倫之樂。

老人愛吹牛的那個毛病魏頡是有親自見識過的。那年魏頡才不過五歲,一日閒來無聊,在止息城中到處亂逛,這邊躥躥那邊跑跑,意外闖入了石老頭開的這家摔跤道館,一進去就聽到這個頭頂不長毛的魁梧老傢伙被一群最多不會超過十歲的孩子簇擁圍著,老者正口水飛濺的在那邊高談闊論,甚是驕傲的講述著“當年”。

說什麼自己年輕的時候頭髮何其濃密,垂到腰身這邊,就跟一條黑色瀑布似的;說自己那個長相漂亮得不行的“枕邊人”去年病逝了,活了半個百年,夠本了,算喜喪;說自己的兒子其實很聰明的,是塊讀書的料子,也蠻有習武的天分,可惜就是自己不上進,等哪天開了竅了,肯用功了,未來前途就有指望了;說自己以前除了摔跤,其實拳腳功夫都很厲害的,隨手出招少說也有上千斤分量,後來跑去挑釁某位高手武夫,輸了,比武落敗總要留下點代價,硬生生被對手打斷了幾根重要的筋絡,從此出拳出腿再不能隨心所欲,於是便只好忍痛封了拳,一門心思改練摔跤了……

那時候的魏頡天真無邪,又傻又純潔,信了那個老頭的鬼話,覺得他既然講得如此信誓旦旦,那就應該不是在騙人,石老師傅年輕之時,想必真的非常非常有能耐,是驚世駭俗的人中龍鳳,是獨步江湖的武道宗師!

自幼熱衷武學的小魏頡屁顛顛湊上去求石老頭教自己練摔跤,老跤手輕描淡寫摸了摸魏頡的根骨,立時嘖嘖稱奇,精神煥發,感慨這等武學稟賦真是天下罕有,當即便一口答應可以教魏頡摔跤,且不用收取任何學費,小魏頡也完全不需要叫自己師傅,喊他“老石”就行,老石老師,聽起來差不多意思。

在石老頭的館裡練了一年左右,耶律鎮江的狼蠻鐵騎浩蕩南下,視人命如塵泥,肆意侵吞了中原大量的肥沃土地,屠村屠寨屠城,人神共憤,血染日月。

離七歲還有不到一個月的小魏頡雖心不甘情不願,但最終也還是被父親魏魁強行帶離了薊州止息城,臨走前魏頡邁著小碎步跑去見了石師傅一面,跟這位不是師父但勝似師父的禿頂老頭朗聲發誓,自己走後對摔跤技藝的練習一定不會有所懈怠,必將每天堅持打熬筋骨,刻苦磨鍊體魄,總有一日練出個不小的名頭,讓勇力跤館的老師傅對其刮目相看。姓石的黃牙老頭捧著肚子“哈哈”笑了起來,摸了摸小魏頡的那顆小腦袋,眯起眼睛,表情既和藹又慈祥,“好,等小魏以後長大了,身子骨夠硬實了,只要我老石還沒入土,隨時等你過來挑戰我,你小子若真能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那一天……我就請你喝我珍藏多年的杜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

一晃十幾年過去,曾經的小屁孩兒已長大成人,沒有對不起自己曾經的那段誓言,離開止息城後的十餘年裡,在鍛鍊體魄和習練跤技這兩件事情上全然沒有鬆懈,日復日年復年,兢兢業業,未有半天的歇息,不可謂不勤勉耐勞、認真刻苦。

這天黃昏時分,紅綢劍修魏頡將坐騎赤焰火龍駒栓在了道館門口,然後獨自跨過那道有年頭的門檻,邁步走入那家名為“勇力”的陳舊老跤館,一切依然未變,氣息樸實,甚至連東面那扇時常漏風的破爛窗戶都沒有過翻新,年輕人果真又見到了和昔年相比,暮色明顯沉重了許多的老師傅石勇力,當年練摔跤的那批天真孩子早就長成大人,而今時今日,老頭子身邊還是有那麼多活潑善良的年幼孩童陪伴著,一如當日魏頡初次闖進道館裡面時看到的那幅熱鬧場景。

時隔一十四年,與故老前輩舊地重逢,腦海內珍存的記憶片段湧將上來,那份溫馨和美好,實在令人快意陶醉。

身高八尺的年輕劍修動作輕巧的脫下了腳底那雙靴子,挺直身板立在館內,緩緩伸手將頭頂斗笠摘落,正眼目視著那位年近七十歲的大肚子老跤師,弱冠之年的魏頡笑容滿臉,適才積壓著的所有煩悶寂寥頓時一掃而空,心情絕佳的他咧嘴大聲叫道:“老石,我過來踢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