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

歲數相差了十年的兩人,於黃鶴樓樓頂的欄杆處,舉壇對飲。

魏頡雙手捧著酒罈,仰頭喝了一口,只覺酒水入口醇厚,入喉柔順,入腹溫和,滋味著實不賴,不自禁地“咂咂”了兩聲,飲酒資歷不淺的他問道:“這罈子裡的,可是黃酒?”

“不錯,正是黃酒,閣下真是品酒的行家呀!”孟鈺點頭笑道,“如今天寒了,就該喝些黃酒暖暖身子。”

魏頡又抿了一口溫醇濃厚的壇中黃酒,“哎,穎川兄,莫要再稱呼我什麼‘閣下’了,怪見外的,直接喊我……‘魏老弟’便是。”

孟鈺爽朗一笑,將酒罈提了過去,大聲道:“來,魏老弟,老哥敬你!”

碰壇。

豪飲。

“魏老弟啊,你可知這黃酒與那儒家思想的內涵有異曲同工之妙麼?”二人喝了半天,孟穎川忽然開口道。

青衫劍客魏頡升調“哦”了一下,好奇的發問道:“怎麼說?”

藍衣儒士那張清瘦的臉有些微紅,他搖頭晃腦的說道:“黃酒生性溫和,風格古樸且厚重;而儒家傳承人間真善美、忠孝德,兩者底蘊相通。儒家講究中庸之道,宣揚仁、義、禮、智、信等人倫道德;而黃酒集甜、酸、苦、辛、鮮、澀六味於一體,正符合‘中庸調和’的儒家思想……”

魏頡點了兩下腦袋,應聲道:“原來還有這種說頭啊,長知識了。”

孟穎川抬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黃酒,臉變得愈發紅了,而立之年的他望向那條橫亙在遠處的濤濤楚江。

怔怔出神,再無言語。

魏頡覺察出了藍衣儒士的異樣,試探性的問道:“穎川兄,可是有心事?”

孟鈺輕輕“嗯”了一聲,低下了頭,沉著嗓子說道:“劍乃兵戈之物,落劍,即需求和停戰、割地退兵……魏老弟,此種說法,荒謬嗎?”

魏頡身為曾經的落劍城擱劍塔守將,自然對此等說辭典故無比熟悉——

兩年前,無上劍仙李太清的佩劍“青蓮”被其好友杜擘失手打落人間,剛好就掉在了濠州名地建陽城中,大禹王朝的年輕皇帝嬴勾聽信了奸相祁密的讒言,先是將建陽古城改名為了“落劍城”,後又以“順應天神旨意”為藉口,主動罷戰討和,與北方天燭國簽訂了極其不平等的條約文書,割讓了包括碎肉、止息、廣陵在內的六座邊關雄城,令無數平民百姓流離失所,淪為異國番邦之人的奴隸。

“自然是荒謬絕倫!”魏頡咬牙切齒的說道,“小皇帝固然昏庸無能,但此事件背後真正可恨的傢伙,卻是那個‘天下第一狗賊’祁密,若非是那廝用妖言妖語蠱惑了當朝天子,那等匪夷所思的可笑說法焉能成立?”

“是啊,若非有那祁密當權,天子何至於簽下那般喪權辱國的割地文書?!”孟鈺情緒跟著激動起來,“兩年前,得知六座城池被白白割讓給了天燭國後,我獨斟獨飲了一夜,酒醉後胡亂說了一句‘宰相肥而天下瘦’,那句話多半是被天啟城中祁密的眼線聽去了,從那之後,我在朝中處處受到針對和排擠,官職也是一跌再跌。直到半年前,皇帝為了接迎靜淨寺前任方丈甘霖禪師的屍骨入宮,大肆鋪張浪費、勞民傷財,我一紙上書加以諫阻,卻因此被祁密抓住了把柄……最終我雖苟全了性命,卻也被貶官至此,做了這秦淮城裡的一個小小七品知縣。”

說罷狠狠往嘴巴里灌了一口酒。

魏頡義憤填膺,猛地捶了一下欄杆,怒罵道:“祁密那個豬狗不如的畜牲,當真傷天害理到了極點!”

藍衣孟穎川低頭默然良久,驀地抬起腦袋,咧嘴而笑道:“古今多少能人異士尚且都懷才不遇,有幾個運氣不好的甚至連身家性命都丟了,我孟鈺不過是遭了貶謫而已,又有什麼干係呢?與其待在天啟城裡處處受人掣肘,還不如官小來得快活自在……君子固窮,當安之、樂之、去之,無怨無悔也!”

說著便高舉黃酒酒罈,“來,魏老弟,且飲!”

“好,咱們喝個痛快!”魏頡亦舉壇高聲叫道。

過不多時,兩大壇醇濃厚重的美酒就已見了底。

魏頡興致不淺,故意不用體內的本命真力震散酒意,就讓自己保持著那麼一個“醺醺然”的微妙狀態。

那個儒士孟穎川卻是醉得很厲害,滿臉通紅,大口喘著粗氣。

不知怎的,那名瘦弱書生忽然間挺胸昂首,掄起一條纖細胳膊,“嘭”的一聲,大力捶打在了結實的牆壁之上。

魏頡微微訝異,忙問道:“穎川兄,何故如此啊?”

“魏老弟,莫要管我……我要捶碎這座黃鶴樓!”孟鈺顯然已酩酊大醉,毫不吝惜自身力氣,一拳接一拳地猛砸著牆面。

他一介文弱讀書人,貫來便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有半分修為在身,縱然打得再費勁兒,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的捶下些許牆皮牆灰罷了。

那兩個跟隨孟鈺一起登樓的年幼儒童,看著主子酒後擂牆那半分不像個讀書人的瘋狂行徑後,無不搖頭嘆氣,更有一名小童擺了張難看的臭臉,低聲唸叨了一句:“這傢伙又醉得不輕……”

儒士孟穎川胡亂捶打了半天牆壁,拳峰腫脹破損,氣喘吁吁如老牛耕地,稍微緩了一緩,意氣湧上心頭,忍不住即興吟誦起了詩句——

“百尺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