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折回結算室,結算室已經恢復了正常的忙碌。鳳鳴徑直來到貟會計面前。

“外面什麼情況?”貟會計問。

“陳科長他們抓了個人。”鳳鳴如實說。

“為啥抓人?”貟會計頭也不抬的問。他還在整理他的票據,鳳鳴家的賣花票就在一旁放著。

“這我就不知道了。”鳳鳴說著,又將自家的賣花票推到貟會計面前。

“都等著聽你彙報情況呢,卻啥也不知道。”貟會計故意拉著臉說。

結算室的所有人又在忙碌中集體笑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剛才那陣騷亂是怎麼回事,只有鳳鳴不知道。

鳳鳴還以為是笑她呢,很是尷尬。但尷尬歸尷尬,伯和媽還在結算室南邊坐著等呢,今天無論如何,她也要讓伯和媽拿到錢。

於是,她又將自家的花票展開放在貟會計正歸整的票據上,並指著票據上的地址和賣花人的名字,很鄭重的說:“貟會計你看,這不是嗎,林家村,這是俺伯的名字。”

貟會計見鳳鳴這急勁兒,再也裝不下去了,撲哧一聲笑了,拿起鳳鳴家的花票,雙手展平,左手按票據,右手撥算盤,噼裡啪啦的開始核算,可當他無意之中掃了一眼票據上的名字時,突然怔住了,再看看地址,林家村,沒錯呀,林家村的林青山。

貟會計的年齡,大概比林青山小几歲,可當時,林青山可是家喻戶曉的負面人物,全縣沒人不知道的,貟會計當然知道。可對於他來說,知道歸知道,就跟個傳說一樣,沒有親眼見過真人,沒有親眼目睹事情經過,聽著就跟個傳說似的,具體有沒有這個人,那還是兩回事呢。

可現在,林青山來賣棉花了,他女兒就在跟面,還天天在一個辦公室上班。

貟會計再也無法談定了,他撥算盤的手,開始顫抖,若是平時,一兩分鐘就核算結束的一份票據,他一下子核算了十多分鐘,才將鳳鳴家的賣花票給核算完,然後他顫抖著手交給風鳴,指了指中間那個摞錢的三鬥桌,語無倫次的說:“去,去,去孫會計那兒。”

鳳鳴拿著核算完的票據遞給了孫會計,孫會計立即停下手裡正數的錢,接過鳳鳴的票,按上面的錢數,將錢查給鳳鳴,鳳鳴謝過,拿著票據和錢出去了。

林青山和老婆正坐在結算室外邊的南山牆跟處的賣花車上等著。剛才陳科長他們抓人的一幕他們都看到了。當時,廠裡的棉農紛紛上前圍觀,但林青山坐在牆根處的架子車一直都沒有動,妻子要起身去圍觀的時候,被他一聲給喝斥住了。

“這種熱鬧少往前湊。”他厲聲喝斥妻子。

已經站起身走幾步的妻子又立即回來坐下了。

其實,林青山也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以前他和妻子沒去村小學教書的時候,附近村子哪有大戲了,哪有廟會了,他準會去看熱鬧散心。

他愛看熱鬧,但他最不愛看這種熱鬧。因為這種熱鬧是建立在有人痛苦和難堪上的。這等於去看別人的痛苦和難堪,而看的不是熱鬧。當年,眾人圍觀和議論他的痛苦和難堪的遭遇,來生他也不會忘記。

鳳鳴拿著取到的錢來到伯和媽跟前時,林青山正和幾個賣了棉花的棉農閒噴。

“這縣棉花廠就是規距,公正,合理。我家的棉花,和在家稱的一斤不差。”林青山很激動的說。其實,並不是一斤不差,而是多出了二斤,但他不會對外人說的。

林青山又說:“我們村去鄉棉花站賣花,都壓稱壓得厲害,最多的是一車棉少八十多斤。八十多斤那是幾百塊錢呀。”

林青山說的時候,一臉的痛心。

這時,鳳鳴跑到他面前,直接將票據卷著的一沓錢遞給了他,他接了錢,交給了老婆。

鳳鳴又趕緊從後孃手裡抽出那張賣花的票據,跑向了門崗。

鳳鳴的後孃開始一張一張的數,數完了,和票據上的額數一樣,一分不差,然後又全部遞給了丈夫。

林青山將錢收起來,一臉的欣慰和滿足,站起身,是感慨萬分。他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外,全是棉車,還有一張張期待的臉龐,而大門外的路上,還排著長長的賣棉隊,如果棉廠下班前排不到棉廠,他們今天很可能就是白跑一趟,負重而返。

負重而返,想想都可怕。

林青山想起了來時,路上的艱難,都有些不堪回首,他和老婆早上五點就拉著棉車上路了,天上雖有殘月,那跟擺設一樣,等於摸黑行走。他林青山駕著車轅,老婆拉著綁在車轅上的繩子,一大車籽棉,九百多斤,還都是土路,棉襖都溼透了,當時他感覺自己是世上最艱難的人,可以說心力憔悴,都出現了幻覺,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車上拉的也不是籽棉,而是前妻,還有前妻的媽,前妻在車上呻吟,前妻的媽在車上念著禱告詞,哀求著主保護她難產的女兒。他則負重狂奔,棉襖早溼透了,那時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最艱難的人,希望上天能睜眼看到他,當時也可能上天真的看到了,卻沒有拉他一把,而是向深淵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