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凡從一開始就知道霍家的邀請有問題。

是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因為除非心存算計,霍家沒有任何理由會帶著合約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沒有擔憂過會把家人和朋友牽扯其中。

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知慾還是戰勝了他。

他的生活平靜得像是一潭湖水,只有細碎的石子能夠偶然攪動起漣漪。可他明知道湖水之下存在著那些湍流和漩渦,明知道猙獰的湖怪就在湖水的深處潛伏。他臥在暗湧之上輾轉反側,枕著那些廝殺咆哮難以入眠,卻和那個真實且猙獰的世界隔著一層厚厚的膜,什麼都看不著、摸不見。

他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生活?平凡的,無味的,一眼就能看到結局的生活。

危險?黑暗?瘋狂?那又如何呢?哪怕是探究於霍家究竟想算計自己什麼,他也會覺得很有趣。

當他跟隨霍家的人第一次進入黑市,第一次深入地下世界,第一次看見那些秘密實驗的場所,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和興奮——宛如在刀尖上游走、在岩漿口跳舞。他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多麼的正確。

而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最開始的時候霍家並不全然信任他,只是交給了他一些簡單的治療工作,為那些實驗的志願者體檢、診斷。但這並不妨礙吳子凡透過患者的病情對霍家正在進行的研究管中窺豹。

霍家在研製的專案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以使人產生依賴性為副作用、麻醉和控制人體大腦的神經毒素,一種是透過透支生命激發修真天賦或者瞬時戰鬥力的基因藥物。

其中神經毒素的研究較為深入,患者病發的基礎症狀較為穩定,只有那些變異突發的病人較為棘手,極少出現人救不回來的情況;而基因藥物的試驗者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從資料上來看殘疾和死亡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至於為什麼是資料上……是因為他對這個分支的專案也暫時只能接觸到資料。霍家似乎並不打算把他這個普通人納入自己目前的創新研究。

雖然對那些死去的人,吳子凡也深感遺憾。但他也知道,這些人都是自願簽過合約協議、將生死置之度外之人,而為科學、醫學事業獻身、犧牲,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別說是黑市,就是古時候那些偉大的醫生、大夫,想要發現一種草藥的獨特功效、整理出一份理想的藥方,又怎麼可能一個犧牲的病人都沒有呢?

撕開人權、倫理道德的偽裝,用看似殘忍實則高效的手段換取惠及普羅大眾的研究成果,在你情我願的前提下揹負死亡去換取生的希望,又何嘗不是一種更超然和偉大層次的高尚呢?

他能做的,是極力救治這些病人,將樣本和資料及時整理上傳,加快研究進行的步伐,讓這些藥物能夠更快地被研究出來,避免更多的人被犧牲。

而那些病人對他的感激之詞和投來的信任的目光,更讓他堅信於這一點。

他肯定沒有做錯什麼,否則又怎麼會得到患者如此真誠和懇切的回應?就連醫院的那些病人都不曾如此。

也許是他不僅比霍家以前找來的醫生都要能夠堅持,還把工作完成得出乎意料的好,霍家交由他經手的專案資料越來越多,對他的監控也逐漸放鬆。

吳子凡很滿意這樣的現狀。他早知道自己可以輕鬆適應這樣的現狀。

就看看那個南博圖吧,那個明明懂得不少卻只想要做鹹魚,還總是遮遮掩掩不肯透露一點線索、把自己當成沒長大的小孩看待的傢伙。

連這種人都有能力應付那些複雜的環境和關係,他為什麼不可以?

還有吳景隆,那老頭子肯定想不到,被他百般嫌棄的兒子也能得到這麼多人的認可、做出這樣的成績——他本就完全可以脫離吳氏醫館的庇護,接受這個世界真實一面的風霜洗禮——甚至,他明明更適合這樣的環境才對。

直到那天,他無意中翻到了一份夾在在實驗資料中的商業計劃書。

那份計劃書的出現的確是個意外,因為紙頁上的財務報表乍一看和他們整理的實驗資料表並沒有什麼區別。而且就在吳子凡發現這件事的十分鐘之後,專案負責人就匆匆趕來,招呼也不大就帶走了這份計劃書。

但是十分鐘,足夠做許多事了。

以吳子凡的好奇心,又怎麼可能不抓住所有機會,去獲知霍家的所有行動和計劃呢?那份不小心出現在他案頭的計劃書在第一時間就被他暗中備份,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被他放在書房反覆翻看。

商業金融並非吳子凡擅長的領域,而且這份計劃書也並非外面公司那種常見的市場分析、專案策劃、產品營銷或者商業擴張,而更像是對一些個體經營戶充滿針對性、非法且暴力的破產收購設計,然後順理成章地把這些人納入他們實驗志願者名單。

如同蜘蛛收緊捕獵的網。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吳子凡才逐漸意識到,自己眼見的霍家,這個已經足夠見不得光的霍家,或許也不過是龐然大物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