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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紅的血液從祂僅有的親人身上的創口中流出,很快就浸透了黑紗長裙,浸透了安提哥努斯的褲子和稍長的衣襬,但周圍並沒有瀰漫起理應很濃郁的血腥氣。

因為已經沒有人維持夢境,欺騙感官。

“……姐姐……?”

安提哥努斯聽到了彷彿玻璃碎裂般的聲音,祂的視野正前方,正上方甚至很多地方都出現了莫名其妙的黑暗角落——夢境裡的世界正是悠閒舒適的下午,暖洋洋的陽光照在魔狼姐弟的脊背上,這是安提哥努斯最喜歡的時刻。現在還是下午,夜晚尚未降臨,本不應該出現這種不規則、不正常的黑暗角落。

安提哥努斯感覺那些黑暗實在礙眼,但祂無法忽視,也無法將它們抹去。

整個夢境世界開始搖搖欲墜,自己的夜之國,霍納奇斯山脈上的植被和山谷都像是印在玻璃窗上的彩繪一樣開始龜裂,粉碎。

這一切的破滅都指向了唯一一個答案。

直到這時,即便安提哥努斯再怎麼用“幻境”、“象徵”來欺騙自己,都已經無濟於事了。

但,就連安提哥努斯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個時刻的祂居然如此冷靜。

冷靜到連靈性波動都漸漸平息下來,冷靜到祂注視著浸透了腳下的花草和兩人衣衫的血液之後,祂竟然沒有暴怒也沒有瘋狂,只是平靜地,冷靜地,將懷中姐姐的頭顱抱緊。

即便祂想要擁抱的家人已經不會再對祂張開雙臂,不會再對祂露出笑容,不會再用溫柔的嗓音和手掌輕輕地撫摸祂的頭,也不會再對祂說出任何一句話——之後關於姐姐的一切只會出現在安提哥努斯最瘋狂的夢裡,而安提哥努斯不會再陷入任何一個夢。

那最美好的夢已經結束了,祂應當保護的人死去了。

還留有溫柔和眷戀的安提哥努斯也將隨著天之母親的死而不復存在,從破碎的夢中醒來的,只剩下“半個愚者”。

這是一個讓安提哥努斯不想鬆開的擁抱,像是山窮水盡,像是已經行至窮途末路。

兩頭原本就只能相依為命、互相舔舐傷口的怪物終究又只剩下了安提哥努斯一個,祂從漫漫長夢中醒來,卻緊接著就看見了姐姐的死亡。

此刻,安提哥努斯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這是祂最後一次能夠擁抱住姐姐的時候,因為祂現在正在某處沉眠,而姐姐已經死在了那個祂根本無法前往的“死者之城”卡爾德隆——即便是夢境,祂也貪婪地希望這世界崩潰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才好。

“姐姐。”

祂緊緊地擁抱著懷中的頭顱,發出沙啞的呢喃。

黑紗像是水一樣從祂的指尖劃過,血流了這似狼似人的神靈滿身,這一幕看起來驚悚且恐怖。

“姐姐……”

抓不住了。

那些時光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像回憶中的畫卷,就像手心中的流沙。安提哥努斯閉上雙眼,祂的眼角慢慢地落下了淚水,祂妄圖攥在手裡的最後一樣事物,終於也在祂的眼前被毀滅了。

伴隨著祂的話語,周圍的一切漸漸都沉寂了下去。

彩繪玻璃般的世界一塊一塊地剝落,破碎,露出夢境漆黑深邃的底色。夜之國內迴盪著的笑聲和悠揚的歌聲隨風而逝,“夜的主宰、天之母親”的雕像和山頂的大教堂被瀰漫的夜色消融了輪廓,明亮的陽光,遙遠的雪山和平原,碧綠的森林和山腳下寶石般的湖泊都化為烏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如同笑容的冰雪般化去,留下的只有渾渾噩噩的一片晦暗,安提哥努斯是其中唯一的色彩。

“我早就知道……”

懷中擁抱的事物也消失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安提哥努斯低垂著頭,心中空空落落。

祂想要放聲大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祂想要在夢中站起來,然而起身的動作卻猛地僵住。

——美好的世界崩塌之後,緊隨而來的便是那苦痛絕望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