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你身上的那些東西是什麼?迷茫、寂寞、睹物思人?你最好不要告訴我你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人類,你怎能將精力浪費在計劃以外的事情上?”

“可我覺得我的行為是符合邏輯的。”愛德華回答她,“阿黛拉死了,我感到孤獨,這是正常的。”

“……你說什麼?”

“……阿黛拉死了,我的行為符合邏輯?”

“孤獨。”神說,“你為何會孤獨?那是被我們遺棄在千萬年之前的無用情緒。”

真是愚蠢。而且無聊透頂。

衰敗君王不含感情地想,孤獨。這個詞讓她想起了初生之地的荒蕪、秩序之神的昏庸,久到落了灰的記憶裡永無止境的灰暗慘澹。

那麼輕飄飄的如同雪花的一個詞,落下後卻像是一把鈍刀割在了她的身上,明明留不下一道痕跡,又好似舊傷復發,讓她產生了被背叛的輕微慍怒。布蘭恩卡以孤獨為理由,以庇護為毒藥,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合理化自己的行為,這難道不值得厭惡,不值得引以為戒嗎?難道這不值一提的殘渣,居然在和一個人類的相處中被重新點燃了麼?

實在無趣,從前在彷徨中暗無天日了那麼久,她能順利地戰勝一切絕不是因為什麼孤獨或恐懼,也不是被人類讚頌的任何過於自我的情緒。而是因為她足夠強大,足夠堅定,能夠跨越終結,橫渡星海的神靈怎麼可能軟弱,怎麼可能畏懼孤獨?

不需要人性,不需要追隨者,不需要陪伴。

這是他的人性和神性得出的一致結論,人性為毀滅自己投出了贊成票,從此才有了雪原上堅不可摧的領主,未來無數年間遨遊星空的神靈。多愁善感的那個自己早就死去了,換成一個更強大,更優秀的意識和靈魂,這是合理的更新換代,為何還會有一縷情緒和不甘陰魂不散地來到今日?衰敗君王簡直覺得無法忍受——奇恥大辱,她本以為是分身沾染了世俗入戲太深的過度扮演,結果居然告訴她這是自我否定!

“你為什麼哭泣?你的力量不曾消失,你的生命永無止境,你到底在為什麼悲傷?”

——她曾這麼質問另一位神靈。

“我為我的孤獨而絕望。”

——然後得到了這樣無理的回答。

“孤獨”?這真的,真的,非常無聊。

“我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畢竟你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之一。”她說,“好吧,你的故障讓我意識到,只要程式有人類的記憶,就很難不被影響,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以後都不會在需要人偶了。”

它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但沒有抵抗。

於是,她殺死了愛德華·沃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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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親自上陣確實很辛苦。

希望未來某一天自己確實能以真面目行走在大地上,不用偽裝不用虛與委蛇不用扮演,不必再單獨分出一個意識部門來負責構建人設,隨時在腦子裡構思策劃人類應有的各種行為,還要參加許多社交,每天做出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去騙人。

“您有考慮一下重編尊名嗎?”

她緩緩地搖頭:“不必急於一時。”

末了,她閉上眼睛,重新微調了一面部表情,取出自己剛買的、“愛德華·沃恩”這個角色的人設圖必不可缺的要素之一的平光眼鏡戴上。

黑色的玳冒鏡框相對輕巧,架在鼻樑上沒有多少感覺。她眼眸中若有若無的青色褪去,愛德華扯了扯嘴角,稍微放鬆了一些挺直的腰背,優雅中帶著一絲懈怠地倚靠到後面的真皮靠墊上,對著阿蒙笑了笑:“我知道你很期待獲得我許諾的獎勵。”

“但這不是今晚要做的,你可以今晚構思一下你想要的胸針,明天去皇后區的首飾店定製。”

阿蒙點點頭:“那麼今晚要去做什麼?”

話音剛落,他聽到“秩序之鐘”傳來沉悶的十二聲鐘鳴。時至午夜,街道上流淌著如血的月光。這個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在外面行走,因為貝克蘭德的冬夜實在是太過陰冷,更不要說在寒風中大半夜驅使馬車在路上不緊不慢地遊蕩了。如果不做隱蔽,就算不引來治安官,也會引來教會的非凡者。

車伕發出一聲唿哨,馬車轉了個彎,透過最近的主幹道前往威廉姆斯街。

阿蒙推了推單片眼鏡,明白了什麼。

“我不如本體口齒伶俐。”他打起了退堂鼓,“我能先走嗎?我想把我的寶石放下。”

愛德華不以為意地笑了:“當然可以。”

“不過紅惡靈現在的實力未必比序列3更高,而且剛才極光會給了我訊息,真實造物主拜訪了我的住所,你現在回去的話還能看到她。”

一個是不想見到的梅迪奇精神烙印,第四紀時本體的歷史遺留問題,一個是“瘋了的倒吊人”,本體的父親的一部分,跟自己好像又沒什麼太大關係。阿蒙頓時左右為難起來,權衡一番後,他收起了退堂鼓,假裝自己剛才什麼都沒說過:“或許還是面對梅迪奇更輕鬆一點,只要我不理會她就行了。”

威廉姆斯街8號,米勒·卡特先生的宅邸,經過兩個月的裝修,已經和最開始的模樣有了不小的區別。但是外觀只是經過了簡單的翻新,保留了百十年以來的復古風格,這是對龐德家族的品味的肯定。

馬車在門口停下,訪客們旁若無人地進入了花園,開啟了宅邸的大門。

上一次來的時候裡面還空空蕩蕩,到處都堆積著建材和要丟棄或新買來等待安置的傢俱。

現在裡面已經重新鋪設了煤氣管道,連上了電燈和瓦斯,貼上了精緻奢華的牆紙,擺上了一些桌椅櫃子之類的硬裝傢俱,還砌好了新的壁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