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難眠(第2/2頁)
章節報錯
不知道他們兄弟之間關係如何,雷子安尚有幾分眼力,瞧出來眼前這位對朝堂上那位天子的怨氣,勸慰說:
“王爺莫要心生嫌隙,您與聖上可是情同手足的親兄弟。”
同父同母,再親不過,在權利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是,”穆淵冷冷一笑,“只是此番未能將蠻軍盡數剿滅,皇上恐怕要責怪本王辦事不力。”
“王爺,”雷子安和氣地笑了笑,然而他一張臉素來凶神惡煞慣了,做這麼個表情,看著跟頭笑面虎似的,
“邊軍以少勝多,能擊退蠻軍已是不易,王爺寬心,皇上不會為難你的。”
話說得確是很深得人心,穆淵算是明白了雷大人緣何從未得罪權貴,在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的朝堂全身而退的本領。
夜晚,暮色降臨,周遭喧譁漸漸沉寂,打雜的侍從被遣散退下,士兵也都各自回了營地。
穆淵這會兒酒也醒了,坐在搖曳的燭燈前,緩緩卸下戎裝,
內裡純白的裡衫被血液浸透,紅得發黑,近乎要粘連在面板上,他一點點將衣衫褪去,渾身都是觸目驚心的刀口,有幾處尤為嚴重。
先前在同蠻軍交戰時,腹部後背都落了刀傷,傷口雖不致命,未有及時包紮處理,營中條件艱苦,藥物匱乏,創口已經有潰爛的跡象。
實在有些受不住,他在傷處上了些藥,再慢慢纏上紗布,處理完鬢角起了一層薄汗。
穆淵處理傷口,從不用削減痛苦的麻藥,知道那是蒙汗藥的成分,用多了恐怕對腦子有影響,他身為將軍,需得指揮作戰,對軍隊的部署調令不容半點愚昧。
收拾好桌上的雜物,穆淵吹熄油燈,側著身子躺上冷硬的木板床,以免壓住腹背的傷口。
閉上眼,身體已經很是勞累,本該快些入夢,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卻忽然想到了王府,
穆淵恍惚的意識瞬時清醒,睜開眼盯著窗外殘月的虛影。
他已經數月未有回府,不知道府中現狀如何,也不知道那失了憶之後思維跳脫的趙未然有沒有給他惹禍,
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安,又愈漸睏乏,穆淵再合上眼,腦海中那張臉逐漸模糊起來,
因為過度勞累,他睡得很沉,做了夢,夢到了自己拎著先皇贈與他的梨花槍,生平第一次踏上戰場的那日。
穆淵雖比同齡人要高拔許多,然而年紀尚輕,少年人身形消瘦,個頭還未完全躥起,肌肉又有些單薄,連輕甲也撐不起來,鬆鬆垮垮,不甚貼身。
他身為皇子,過了十多年錦衣玉食的日子,號角響起的那刻,便只是一名上陣殺敵的將士,不再有身為天潢貴胄的優越感,在這生死攸關的修羅場,沒人會忌憚他的身份,敵人手裡的刀槍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穆淵騎上戰馬,看著周圍士兵吶喊著揮舞刀槍,很快聽見兵戎相接,斬殺和嗚嚎的聲音,
這些並肩作戰的戰友,好些能叫出來名字,他看過這幫將士殺馬取皮,血水橫流的場面,卻不曾見過他們用手裡的刀殺人,
好像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團碎骨爛肉。
這些士兵與他同吃同住,是他的良師益友,曾給過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往昔談笑打鬧的畫面歷歷在目,此刻在他眼中卻成了另一副模樣,變得陌生而殘暴,
親眼看著同類相殘,血腥殘酷的場面,穆淵腦子裡那些刀法技巧剎時全忘乾淨了,他像一頭被猛禽逼到懸崖邊上,發瘋的小狼崽,全憑骨子裡求生的本能,殺滅惡敵,掃清障礙。
戰場上不是我殺你便是你剁了我,哪裡來的人性?都是越殺越瘋,當他擒著長槍的手麻木到脫力,從殺戮的快意中清醒過來時,身邊已經沒有活人了。
實在太累了,不斷痙攣的手握不住兵器,他感到一陣眩暈,暈倒在血肉模糊的屍堆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自己人從屍骨中拖出去,醒來時領兵的老將軍告訴他,他們贏了,這是穆淵打的第一場勝仗。
老將軍讚賞他的驍勇善戰,說他是可塑之才,可他不是天生殺人的機器,做不到像眼前這群老兵一般泰然,低頭看著沾滿鮮血的雙手,只感到頭暈目眩,噁心到晚飯也吃不下。
一閉目,眼前盡是血色,四下響起仿若鬼魅一般的哀嚎,他知道是那些死在他刀口之下的亡魂,糾纏他,在他耳邊哭訴咒罵,
他就這樣度過了平生第一個不眠之夜,再沒有比這更難熬的夜晚。
幾年過去,而今卻已經習慣,砍下敵首的時候不再畏懼,不再有負罪感,
有時覺得自己好似越來越麻木不仁,像個殺人嗜血的魔頭一般。
他不止一次想過棄矛從政,當真卸下鎧甲,放下兵戎的那刻才發覺,自己的骨血早已經跟這邊地的烽火,跟這些士兵綁在了一起,冥冥之中,這才是他註定的歸宿,
他終會死在戰場,埋沙屍骨。
當初請柬說想退去將軍的名銜,不是真心不願再領兵,在意的,是皇上的態度,後來被趙未然一語點破,自此穆淵心頭一直耿耿於懷,
甘願做皇上的一把刀,怕的是皇上夜長夢多,以己度人,憂心這把刀有朝一日會要了他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