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金舜英木然半側上身,俯瞰和衣而睡的陌生人。她總不能帶著一個蘇硯君去找蘇硯君吧?

仔細看,這神秘的女人不僅手腳大,身材也比硯君高出去半頭。硯君的身量在汲月縣乃至南方女性當中已算是高挑,金舜英常笑她是會走的竹竿。大成天王大約早就聽過關於硯君的種種流言,沒有懷疑這高個子女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誰?”金舜英問了第二遍,但神秘女人似乎真的睡著了。親眼目睹蘇家覆滅的夜晚之後,她竟然能睡著。金舜英忍不住替蘇牧亭嘆了口氣:有眼無珠的死老頭子,救的都是些什麼人!狼心狗肺,根本沒把蘇家的命運放在心裡。

抱怨了一句,金舜英突然晃過拋棄的念頭:為什麼要學蘇牧亭的傻氣?她已經不是富貴人家的金姨娘了,盤纏有限,前途未卜,眼下重要的是自己怎麼活,哪有本事管別人!此時剛過正午,趕緊趁天亮好趕路。金舜英由著神秘女人去睡,悄悄抱起兒子離開房間。

然而那女人很容易丟掉,她錙銖必較的性情卻很難拋開。

她狠狠地記著,以後只能依靠一個不太豐滿的荷包,而短暫地忘了逃命中最寶貴的是時間。她開始和掌櫃計較房錢。畢竟她來時已經天亮,現在才剛過正午,其中一定有掌櫃能夠讓步的空間。可惜掌櫃簡直像是金舜英女扮男裝的分身,找藉口的功夫旗鼓相當,尖牙利嘴也像是一脈相承。這番計較看似要持續到墨君長大成人。

一隻穩定的手將銀元放在櫃檯上。那是大成治下通行的貨幣,成色好,分量足。掌櫃眉開眼笑,完全忘記剛才快要化身青面獠牙的厲鬼生吞金舜英。

出了那塊銀元的人蒙著半幅面紗:另外半幅扯裂,難看地搭在背後。

金舜英有點洩氣,知道今天不可能悄無聲息、不傷和氣地從這女人跟前走開。為了打起精神,她又去看掌櫃放在嘴裡咬的那塊銀元。掌櫃一見金舜英的目光,立刻品嚐到同類才能察覺的貪婪,迅速將銀元收入櫃檯。作為他的同類,金舜英知道這動作證明銀元貨真價實,大力拍著櫃檯叫道:“找錢!”

蒙著面紗的女人若無其事地向門外看,用沉悶的嗓音說:“馬車已經備好了?我去車上等你。”金舜英正一枚一枚地數著掌櫃一枚一枚放在櫃檯上的銅錢,清點無誤之後一把掃入荷包,訕訕笑著說:“零錢重,我幫你收著。”

那一刻她心裡不是沒有沮喪。她不得不繼續和這個神秘的旅伴同行,至少一天,沒準更多天。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她是帶著孩子逃命的女人,如果討厭的旅伴明天還能拿出一塊銀元,她有什麼理由拋棄人家?人生在世,誰能完全避開自己討厭的事呢?有時候就是不得不做嘛。金舜英覺得心裡不舒服的感覺稍微減淡。

“要不是為了錢。”她嘟囔一聲,拉起墨君的手,跟在神秘女人身後跨入馬車。

沉默的旅程向北方延續。有時候金舜英的好奇壓過哀慼,倚在窗邊欣賞風景。有時候好奇壓過排斥,她就靠在角落裡觀察她的旅伴。

神秘女人依舊躲在面紗和披風裡。金舜英這時候想到一個問題:她的錢袋藏在哪裡?看她的樣子並不像身攜重金,倘若她攜帶的全是大成銀元,到了大新地界就無法再用。這個結論讓人不安。

她焦躁的神氣和閃爍的目光引起那女人注意,女人用鼻端哼了一聲,“你想要多少錢?”金舜英吃了一驚,疑心女人懂妖術,能讀出她的心思。

“送我到落烏郡要多少錢?”女人直截了當地問。

金舜英不得不承認:自己這麼貪錢的人,還沒有像她考慮得如此長遠,這問題至今尚未出現在金舜英的疑問清單中。“你能出多少錢?”她裝作鎮定,學著蘇牧亭那股清高的神氣。

蘇牧亭的清高往往代表他看不起阿堵物,而金舜英早就發現,同樣的表情搬到自己臉上時,只能說明她看不起數量太少的阿堵物。此時此刻正是這表情出場的最佳時機。

神秘女人似乎在冷笑。“只要你能想得出來。”她傲慢地說,“只要我願意,我能給你一個蘇家,再加上你的三座金山。”

金舜英無法控制張大的嘴巴和變傻的頭腦。當她重新恢復了控制權,心想這女人不是虛張聲勢,就是瘋了。為了確定到底是哪種情況,金舜英第三次發問:“你是什麼人?”

這回女人沒有避而不答,也沒有好好回答。金舜英聽到她訥訥地自言自語:“是啊,我是什麼人呢……”